隔壁房間里,安安似乎又不安地哼唧了幾聲。那細微的聲音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勒緊了陳序的心臟。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廚房門口。林汐的背影已經消失了,只有廚房里傳來細微的、水流沖洗碗碟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單調而固執。
他死死地盯著那本深藍色的日志,仿佛它是盤踞在光明與黑暗邊緣的怪獸。封面粗糙的布紋在晨光下清晰可見,邊緣磨損得厲害,無聲訴說著無數個日夜的翻閱。隔壁安安的哼唧聲又響了起來,帶著嬰兒特有的、依賴而無助的腔調,像小貓爪子一樣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這聲音與廚房里單調的水流聲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困在這個名為“現實”的囚籠里。
“操!”他低吼一聲,發泄般一拳砸在柔軟的地毯上,沉悶的聲響被厚實的地毯吸收殆盡。沒有用。憤怒像砸進棉花里的石頭,激不起半點波瀾。他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陌生的肺葉貪婪地攫取著空氣,卻填不滿心底那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最終,他還是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猛地抓起了那本日志。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他粗暴地翻開封面。
映入眼簾的字跡工整、冷靜,帶著一種屬于成熟男人的克制和條理。第一頁沒有寒暄,只有冰冷的條目:
日期: 3月16日(昨日)
今日主導意識:35歲
留給明日(3月17日):
安安:
1.剛滿六個月。需上午9點、下午3點、晚上7點喂奶(冰箱冷藏室有溫好的母乳,加熱至37℃)。記錄每次喂奶量(便簽在冰箱上)。
2.上午10點-11點小睡,下午1點-3點長睡。睡覺時保持房間安靜、遮光。
3.尿布濕了或臟了立刻更換(尿布臺在臥室)。
4.她喜歡聽你念《棕色的熊》(在嬰兒床旁小書架第二層),聲音要輕柔。害怕突然的大聲和快速移動。
5.今日已注射疫苗(左大腿),留意有無紅腫發熱。
林汐:
1.今日會去畫室(上午9點-下午4點)。勿打擾。晚上7點回來。
2.她左手腕舊傷(雨天或勞累會酸脹),勿用力拉拽。
3.咖啡只喝黑咖,不加糖奶。早餐習慣烤全麥面包一片。
重要:若她沉默或避開眼神接觸,勿追問。給她空間。
家中:
1.鑰匙在玄關碗里。
2.燃氣總閥在廚房水槽下方櫥柜內(無事勿動)。
3.物業電話、兒科急診電話貼在冰箱側面。
其他:
1.你的手機密碼:0324(林汐生日)。工作郵件我已處理,勿碰。
2.若感不適或極度恐慌,可服用藥箱(客廳電視柜下)內白色藥瓶藥片半粒(非必要勿服)。
3.保持冷靜。為了安安。
字跡清晰,邏輯分明,像一份冰冷的手術說明書。陳序的目光死死釘在“林汐”那一條上。“左手腕舊傷”、“勿用力拉拽”、“若她沉默或避開眼神接觸,勿追問。給她空間。”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細小的針,刺入他混亂的腦海。他猛地想起早晨在門口,她攥著勺子時指關節的泛白,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那疲憊之下,隱藏的是怎樣的傷痕和無奈?她又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初見”?多少次面對一個用陌生眼神看她的“丈夫”?多少次安撫一個被“陌生父親”嚇哭的女兒?
一股尖銳的、混雜著愧疚和某種窒息感的疼痛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煩躁地翻過這一頁。
后面是更多頁的記錄,字跡各異。有的龍飛鳳舞,帶著年輕人的急躁;有的沉穩內斂,筆鋒含蓄;有的則略顯潦草,透著深深的倦意。記錄的內容也光怪陸離:
【某頁,字跡狂放】“哈哈!爺今天二十!青春無敵!林汐那妞真帶勁!就是老躲著我,煩!晚上溜出去喝一杯!安安?嘖,哭得真吵,丟個玩具給她!”
【另一頁,字跡工整克制】“今日四十二歲。與林汐長談至深夜。談及‘預知’。她哭了。深感無力。記錄:岳母體檢報告顯示肺部結節增大,需密切關注。此事……暫不能對任何‘過去’提及。”
【又一頁,字跡顫抖潦草】“五十歲。又看到那個日期了。7月11日。林汐母親……躲不過去。心如刀絞。她問起,我該如何回答?不,不能說。徒增煎熬。切記:那天,陪在她身邊。什么也別說,陪著。”
“預知”?“7月11日”?“躲不過去”?這些碎片化的字句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陳序的神經。未來的“他”知道某些必然發生的悲劇?知道卻無法改變?只能眼睜睜看著,還要保守這殘酷的秘密?他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這不僅僅是被困在陌生軀殼里的恐懼,更是被拋入一條無法掌控、充滿已知絕望的時間河流的窒息感。
他猛地合上日志,仿佛被里面的內容燙傷了手。深藍色的封面沉默地對著他,像一只窺伺的眼睛。
“嗚哇——!”安安的哭聲驟然拔高,充滿了不耐煩和需求。廚房的水流聲停了。林汐的腳步聲快速向嬰兒房走去。
陳序僵硬地坐在地毯上,懷里抱著那本沉重的日志,如同抱著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陽光透過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卻絲毫無法溫暖他心底的冰寒。
安安滿足的吞咽聲在寂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咕嚕,咕嚕,像一種奇異的安魂曲。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清晰地照亮了陳序胸前那片狼藉的奶漬。他縮在沙發角落,像一只被打濕羽毛、驚魂未定的雛鳥,目光死死釘在那片污漬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全部狼狽和荒誕的具象。
林汐的目光從安安臉上移開,落在陳序低垂的、寫滿驚惶和羞恥的后腦勺上。那緊繃的、少年氣的線條,讓她眼底深處的疲憊如同沉船般緩緩下墜。她沉默地拿起旁邊一塊干凈的軟布,沒有遞給陳序,而是自己傾身過去,動作機械而輕柔地擦拭他睡衣胸口的污漬。布料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陳序身體猛地一僵,像被電流擊中。他下意識地想躲開這突如其來的觸碰,但林汐的動作很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麻木的堅持。她的手指隔著軟布,偶爾會擦過他陌生的胸膛皮膚,那觸感冰涼而陌生,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別動。”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沾久了不好洗。”
陳序僵住了,一動不敢動。他能聞到林汐身上傳來的極淡的、混合了嬰兒乳霜和顏料松節油的氣味,還有一絲屬于她本身的、清冽又疲憊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被強行烙印的熟悉感。他死死閉著眼,任由那塊布在自己胸口反復擦拭,每一次觸碰都像在提醒他此刻的處境有多么荒謬絕倫。
終于,林汐停下了動作,將沾了污漬的軟布隨手放在一邊。她重新靠回沙發背,懷里安安的奶瓶已經空了,小家伙閉著眼睛,睫毛濕漉漉的,小嘴還無意識地做著吮吸的動作,滿足地沉入了夢鄉。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客廳里只剩下兩人壓抑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