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河流被飛快甩在身后,化作一片混沌模糊的色塊海洋。凱爾緊繃著神經(jīng),將黑色轎車開得更平穩(wěn)些,狹窄車廂內(nèi),引擎的低鳴、空調(diào)的風(fēng)聲以及……身旁人兒細微而壓抑的呼吸聲構(gòu)成了唯一的聲響。
蘇映雪徹底脫力了。所有的驚懼、屈辱、心碎如同沉重的黑潮,在暫時的“安全”感(僅僅是暫時)下將她吞噬。她纖薄的身體在寬大的皮夾克下幾乎消失,肩膀緊繃的線條此刻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微微垮塌下來。意識在絕望的疲憊和腳上那雙踏云追月靴帶來的冰冷骯臟觸感中掙扎沉浮。
她無意識地,如同尋求最后庇護的雛鳥,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將身體的重心,向左側(cè)唯一的依靠傾斜過去。
陸昭明保持著近乎雕塑般的坐姿。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骨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胸膛深處像是困著一頭狂暴的兇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顫。魔紋烙印的位置如同活物的毒瘤,貪婪吸收著他靈魂撕裂的痛苦和此刻因她靠近而猛然引爆的、幾乎要將理智熔斷的保護欲與暴怒!
他看到那雙靴子!污垢堆積,鱗紋黯淡,裂口猙獰。更刺眼的是那暴露在骯臟空氣中、沾染污穢的腳踝肌膚!那是比心臟被剜一刀更深的痛楚!憤怒的黑焰在肺腑中狂燃——這污濁的世界,這該死的一切!
就在這時,他右臂外側(cè)面?zhèn)鱽硪稽c極其細微的壓力。
他猛地側(cè)目。
蘇映雪的額頭,最終在車輛的微微晃動中,輕輕地、卻又帶著全身重量的信賴感,抵靠在了他的上臂外側(cè)。她的臉頰幾乎貼著那粗糙的衛(wèi)衣面料,呼吸微弱急促,帶著無法抑制的委屈輕顫,打濕了他衣袖薄薄的纖維,留下一點溫?zé)岬臐褚狻卓|凌亂的發(fā)絲散落在他臂彎,脆弱得不堪一折。而她那只放在腿上、原本緊握成拳的手,此刻也微微松開,蒼白無力地蜷著,指尖沾滿難以言說的疲憊與驚懼。
凱爾在后視鏡看到這一幕,喉結(jié)上下滾動,一個字都不敢吭。那窄小的駕駛座空間里,仿佛有一座活火山裹著冰封的外殼在劇烈震!而旁邊坐著的就是即將爆發(fā)的巖漿源!他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
陸昭明的身體在感知到那點依偎的剎那,從僵直的磐石變成了即將噴發(fā)的山巒!血液轟地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魔意的冰冷壓回四肢百骸!兩種極致的力量在他體內(nèi)瘋狂沖撞拉鋸!右臂處傳來的暖意和重量,是她毫無防備的信任,是世上最鋒利的溫柔刀刃,撬動著那堅固如魔獄的心防!
就在他幾乎要被那洶涌的保護欲與瘋狂的占有欲徹底淹沒、右手指尖即將不顧一切地抬起,想要狠狠將她箍進懷中、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將那些骯臟視線的源頭徹底碾碎時——
蘇映雪在他臂彎深處,發(fā)出一聲極輕微、如同破碎冰棱落地的泣音:“……臟……”
聲音輕飄飄,卻像是一根帶著冰棱的尖刺,狠狠扎穿了他胸腔里那座翻騰的火山!
“唔!”陸昭明喉嚨里壓抑地滾出一聲低吼!那是最猛烈的巖漿被強行按回地獄時發(fā)出的咆哮!他的頭顱猛地向后仰起,重重撞在車座椅靠枕上!頸部的血管瞬間如同粗壯的虬枝暴凸出來!額角的冷汗幾乎在同一秒滲出、滑落!
魔紋深處傳來劇痛的反噬!契約的鎖鏈在共鳴嗡鳴!左眼瞳底深處那一簇微弱卻倔強的青雷如同風(fēng)中殘燭瘋狂跳動!右眼那墨玉般的死寂卻翻涌起吞噬一切的冰冷狂瀾!
他想嘶吼!
想毀滅!
更想將她揉進骨血里,再也不受半點污穢沾染!
但這爆裂的瞬間混亂,最終被他體內(nèi)僅存的、屬于“陸昭明”的清醒意志,壓縮成了一種近乎凝固的力量感!如同萬仞冰山轟然壓下,鎮(zhèn)住了毀滅的巖漿!
時間仿佛凝固了數(shù)秒。
終于,陸昭明的頭顱從靠枕上抬起。他的動作很慢,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轉(zhuǎn)動。他沒有再看那雙靴子,也沒有看那處刺眼的裸露肌膚。
他緩緩地、幾乎是極其克制地、將原本僵直放在身側(cè)座椅邊緣的左手——那只左手在剛才的煎熬中,指甲已然掐進掌心的傷口,血跡重新潤濕了指縫間的薄繭——悄然挪向自己的身側(cè)方向。
目標(biāo),不是她的人。而是她那只蜷縮在腿邊、蒼白無力、沾滿污濁疲憊的手。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觸碰的是世間最易碎的琉璃。帶著薄繭、冰冷卻無比沉穩(wěn)的食指指腹邊緣,極其小心地、以一種極其微弱的接觸面積,輕輕、緩緩地,蹭過了蘇映雪小指蜷曲的末端側(cè)面皮膚。
沒有言語。
只有指腹擦過她冰涼皮膚的一剎。
一個微小的、無聲的觸碰。
卻傳遞著一種近乎決堤的、壓抑到極致的、混雜著疼惜、安撫與絕不放棄的沉重承諾。仿佛在說:“我在。我知道。一切都臟,但你不臟。我替你臟。”
然后,他迅速收回了手。指腹上沾染了掌心的血和她皮膚上的一點點涼意。他將那只手緊握成拳,重新按在膝蓋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下頜線條繃緊如同鐵鑄。只是那眼底深處,冰與火的拉鋸未曾停歇,卻多了一絲深植骨髓的孤注一擲。
而蘇映雪在他臂彎里,似乎并未完全察覺到那瞬間即逝的觸碰。然而,她緊繃到微微顫抖的身體,卻在那之后,極其微弱地、幾乎是本能地放松了一絲極其渺小的弧度。疲憊不堪的靈魂似乎在無聲的回應(yīng)中,汲取到了一點點稀薄的暖意。她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將臉更深、更安全地埋進了那片粗糙布料與堅硬臂骨構(gòu)成的、混合著血腥味、汗水味和他獨特氣息的微弱港灣之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