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魔女 -46- 小小的愿望

路亞市的海濱別墅外，站在白色的沙灘上，伊薇特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海水。

這片澄澈干凈的海水像一片巨大的鏡子，于粼粼波光之間，折射出整片星空，自然也能從中看到那一抹忽然出現的瑰麗極光。

不偏不倚，就在頭頂。

這不對勁，她想。

這很不對勁。

她聽過羅莎琳講過有關于極光帶與殘淵的信息，最關鍵的點便是，這種天象百年一現，絕大部分輝光大陸的普通人，一輩子能看到一次就很不容易，為什么伊什島這么個地方，能隔著僅僅12年，就又出現一次？

巧合？

真的只是巧合？

她看著頭頂的極光，看著燦爛的星河，看著皎潔的圓月，看著淺海區上時隱時現的透明漩渦，很久很久，沒有動作。

……

不知是幾分鐘，抑或是幾十個世紀的濃縮，魔導機車引擎的低吼劃破了粘稠的寂靜，將伊薇特從思緒的深海拽回。她微側過頭，看見羅莎琳從還未停穩的車上躍下，氣息微亂：“老師，我……”

伊薇特沒有給她說完的機會，直接問道：“東西都帶齊了嗎？”

金絲眼鏡的鏡片后面，羅莎琳的眼眶瞬間紅了一下，她沉默了幾秒鐘，低沉的回答道：“都在莊園……”

雖然回去的機會很渺茫，但是對于回家的準備，她其實很多年前就做好了。那是放在她房間的兩個大行李箱，里面有衣服，有小說雜志，有符文知識的專業書，有枕頭床單，有無用的廢土小玩具，有植物種子，還有一些記錄日常生活、學習心得或廚藝經驗的小本本。

不過在看到極光后，她第一時間就去往了島嶼北方的海濱別墅，這些自然也都來不及拿了。

“戒指和刀帶了嗎？”老師問。

“……帶了。”

“飛行板呢？”

“車上有。”

“那就好。”

空氣忽然安靜了下來，羅莎琳看到老師走上了魔導機車，指了指遠處的海平面上，一個微不可察的透明漩渦，平靜的說：“我送你過去。”

頓了頓，看到羅莎琳還站在原地，她補充說：“你先上車，有話車上說。”

這一次，羅莎琳沒有再拒絕。

魔導機車浮空疾馳，獵獵海風扯動著她們的長發與衣袍。副駕上的羅莎琳用力側過臉，凝視著老師木偶般沒有情緒的側臉。她看到老師的銀發不斷飛舞著，像個可怕的邪神，無數怪物在從水面飛出的一瞬間，就會被發絲貫穿，墜落下去。

但如果老師是邪神，那自己就是邪神座下的墮天使了，她想。

或許是因為觸手的威力太過可怕，在飛過了四五公里的距離后，海怪的襲擊逐漸平息了下來。

一切歸于寂靜，唯有極光仍在律動，在浩瀚的星夜中舒卷翻騰，將迷離的光紗覆蓋在二人身上

“怎么不說話？”一邊開車，老師忽然說。

“老師您都不挽留一下。”羅莎琳低著頭，悶悶地說，“我明明都做好準備了，您如果希望的話，我留下來也可以。”

“能回家是好事，有的人想回家，還回不去。”老師不知道在說誰，又似乎意有所指。

“我在這里也……”

“有家，我知道。”老師的語調還是那么平靜，絲毫聽不出離別的傷悲，“所以我希望，在與家人團聚后，在做完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后，未來的某一天，你還能再回到這里，無牽無掛的回到這里。”

羅莎琳怔了怔，喉中仿佛被什么哽住，用力點頭：“我會的。”

“那就好。”老師臉上露出柔和的微笑，像春日里解凍的冰河。

伴隨著浮空狀態的魔導機車的飛馳，宛若海市蜃樓一般的透明漩渦終于變得愈發清晰，像一個近在咫尺的門扉，靜靜等待著它命定的乘客。

但因為有過穿越殘淵的經驗，羅莎琳知道，這和想象中的傳送門并不一致。它的入口可能存在幾十秒鐘或幾小時，滑落的過程有十幾秒鐘，出口卻只有一瞬。

換而言之，這就是個單向通道，一旦落地后，想要返回，就必須抓緊時間找周圍其他的殘淵，但這無疑是一個非常有風險的事情。

畢竟這神秘的極光帶，本身也就只存在幾個小時，任何時間的浪費都充滿風險。

而且也不清楚如若殘淵消失的剎那，有人把手伸進去沒收回來，胳膊是否會被殘淵切斷。

十幾分鐘后，魔導機車在殘淵的入口處停了下來。這是個離海平面約50多米的漩渦，寬度不小，理論上可以容納一輛車過去。

雖然剛剛還很難過，但想到時隔整整12年，又可以與父親、母親、大哥、二哥他們相見了，甚至是衣錦還鄉，成為家里的頂梁柱了，她的心情馬上變得復雜起來，激動與悲傷皆有。

“給。”站在車上，伊薇特忽然從衣服里拿出了一個藍色的小飾品。

羅莎琳拿過來看了一眼，立即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是一個由魔光藤開出的花朵“魔光幽蘭”曬干后用類似琥珀材料制作的小胸針。

由于魔光藤的百年一開花，花期只持續半個月，所以這是相當珍貴的東西，如若是在夢里的伊什市，市場價應該不會遜于老師買的那本《元素衰減補全技術》。

她這些年在深淵基地切割了那么多魔光藤出來當小夜燈，都從來沒親眼見過這個，只看過圖片。

她鄭重的將這朵花別在法師袍的胸口位置，承諾似的說：“我一輩子都不會拿下來的。”

老師點了點頭，忽然沉默了幾秒鐘說：“其實，我也不是不……”

“不行，不行的老師。”羅莎琳連忙搖頭，“老師，這對您來說太危險了。”

她知道老師要說什么，就像當初拜師時的那句“也不是不行”那樣，老師其實是個情緒相當內斂、也相當心軟的人，只是被冷漠的外表給隱藏了起來，不好察覺。

但她不能讓老師和她一起去輝光大陸。

對她來說，輝光大陸是家鄉，但對老師來說，卻是兇險萬分的禁地。

畢竟，輝光大陸是個高魔世界，真的有巨龍，也真的有神靈的。

就比如席恩家族所在的伊頓王國，信仰的便是三圣教的真神“歸一之主”，而這位真神并非虛構的存在，祂擁有貨真價實的陸上神國，是所有信徒們夢寐以求的極樂凈土。

包括東西大陸的人魔戰爭，背后也都暗含著魔神與真神們的角力。

像老師這樣的存在，一旦暴露，必定會被誤以為是傳說中的邪神“終焉魔女”，到時候別說是教會通緝、舉世皆敵了，嚴重起來，招致神降都有可能。

等老師沉默下來后，羅莎琳擦了擦眼角，拿起車上的一根魔光藤，和戒指、胸針、戰刃一起，作為僅有的一點行囊帶上，馭風而起，一點一點向著殘淵靠去。

“老師。”她站在半透明的漩渦邊，一字一句的說，“我一定、一定會再回來的。”

說完，她深深的看了伊薇特一眼，像是要把老師的模樣刻入靈魂，然后踏著青色的風，走入殘淵，不見蹤跡。

……

海平面上，在原地等待了幾分鐘后，眼見殘淵忽然消失，伊薇特無悲無喜的回到了駕駛座上，打道回府。

她覺得這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放眼她將近300年的漫長人生里，區區12年，宛若彈指一瞬。只不過羅莎琳是個22歲的大姑娘，12年對她來說，已經逾越了人生的大半，比父母陪同的時間還多，會有一點哭哭啼啼的情緒非常正常。

但作為曾經的男性，現在的不老魔女，她絕非如此情緒化的動物。

將車開到了海濱別墅，看著車后座上被羅莎琳成捆扎好的魔光藤，她想了想，決定都丟到別墅的雜物間去。

這些軟裝修是為了兩個人居住才準備的，現在一個人了，湊合過就行，還要這些做什么？

接著，沒來由得有些煩躁，她開著車，回到了伊什市，回到了熟悉的莊園，回到了自己頂樓的房間，然后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失眠了好幾個小時，艱難入睡。

在久違的做了一晚上混亂的夢后，第二天上午，她疲憊的睜開眼，但又迅速閉上小憩，直至等到快到中午的時間，都沒有人把早餐送上來，她這才后知后覺的想起了什么，從床上坐了起來，發了一小會兒呆。

她想，十二年雖然不長，但也沒那么短，有些事情習慣了，真不是能那么快改過來的。

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開始強迫自己學著遺忘，然后重新適應起這種生活，適應沒有人端茶倒水的日子，沒有人叫起床和做飯的日子，沒有人洗衣服和修剪莊園的日子，沒有人圍繞著她問各種各樣無聊問題，歡快的拉著她去各種地方郊游探險的日子。

這樣的強迫卓有成效，時光的流沙一層層覆蓋下來，她感覺自己漸漸的，要忘記那個自己一點點看著長大的金發小姑娘了，回到很多年前，那個形單影只，獨自在末日游蕩的生活。

直到三個月后，某個靜謐的下午，在偶然興起，打掃二樓某個臥室的時候，她從桌柜里找到了一封信。

她立即閱讀起來——

“老師，我擔心我如果要走，會很突然，有很多話來不及和你說，所以留下這封信。但我懷疑，以老師您的松弛程度，應該要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才能看到這封信吧？在我走后的一個月，兩個月，或者更久？”

“在您身邊的時候，我覺得這沒什么關系，我很享受服侍您的一點一滴。但現在我不在了，我想您肯定需要我的一點提醒，比如麥田的養護有什么細節，除霉方法，哪些地方能撿到野雞蛋等等，這些我都寫在行李箱里放著的筆記本上了，當然，還有劍術實戰心得。”

“現在的我，肯定已經回到家了，也許正在為人族的存亡而戰，又或者在籌錢建造學校，您知道的，我一直想這么做，也感謝您的允許與支持……”

“我對您的感情其實很復雜，在我心中，您是老師，也是偶像，是監護人，也是姐姐，但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您表現得像個需要我時刻照顧的妹妹一樣……嗯，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敢寫了，哈哈，希望您不要生氣。”

“但請相信，我對您的尊敬，永遠是位列第一的，并且遠遠超過了我信仰的那位神靈，甚至是我的父親。所以有時候我也會很苦惱，萬一有一天，您告訴我您就是邪神，并且要毀滅世界，我到底該不該站在您的身后呢？以前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很簡單的，但現在卻越來越難以面對了。”

“哦對了，這樣的信，柜子下一層里還有很多，都是我以前準備的信，很多是以前寫的，時效性不好，文筆也不好，希望您不要看了，如果非要看，那就每隔幾年時間看一封吧。”

“這是我一個小小的愿望。”

“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讓我在您漫長的、漫長的、漫長的人生記憶中，停留得更久一點。”

“——您永遠的學生，羅莎琳·席恩。”

陽光穿過窗簾縫隙，篩過一層微塵，落在泛黃的信紙上，像撒下了一把金粉。

伊薇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打開了第二層柜子，果然看到了數不清的信封。

上面分別寫著“第二年再打開”“第五年再打開”“這次是第十年，請再耐心一些”甚至還有——“第一百年，老師，我很抱歉，但請不要忘記我”。

她將柜子又合上，帶著最初打開的那封信，走到了莊園的躺椅上，借著明亮的天光，開始讀第二遍。

就這樣，時光的風拂過庭院，卷起幾片新凋的落葉。

不知不覺間。

五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春去秋來，四季的風霜輪轉不息，將無數個黎明與黃昏吹落在地，但伊薇特始終未想過要搬出這座莊園，或離開這個島嶼。

她時常靜靜的靠在那張舊躺椅上，看著天空，然后拿起讀過許多遍的信紙，再看一遍。

她想，她大概會一直等在這里，一直等在這里，直到她唯一的學生回來的那天。

……

……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