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爺那根沉甸甸、獸眼泛著不祥血光的拐杖,像塊烙鐵似的燙著我的手心。后山深坑里那口刻著我生辰八字的邪異黑棺,還有他最后那句關(guān)于“張家女娃沒了”的低語,像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腦子里,嘶嘶吐著信子。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下山坡,朝著村子另一頭、我家那棟荒廢多年的老宅狂奔。那本“帶紅圈的賬本”,成了此刻唯一能刺破這團(tuán)濃稠迷霧的尖刀。
老宅孤零零地杵在村尾,比記憶里更破敗了。院墻塌了半截,院門歪斜地耷拉著,門軸上掛著的半截褪色紅繩,在帶著土腥味的晨風(fēng)里無力地飄蕩——那是去年我回來時,隨手系上驅(qū)邪的,如今看來,像個諷刺的笑話。
推開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院門,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霉菌和木頭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直咳嗽。院子里的荒草長得齊膝深,濕漉漉地掛著露水,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我的心跳得像擂鼓,目光死死盯住西廂房那扇緊閉的、布滿蛛網(wǎng)和裂痕的木門。
就在我抬腳準(zhǔn)備穿過荒草時,眼角余光猛地瞥見廂房窗欞的縫隙后面——一只眼睛!
那眼睛渾濁、布滿血絲,瞳孔縮得很小,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透過窗欞的破洞,盯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惶、焦躁,還有一種被逼到絕路的兇狠!
是父親!陳德貴!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應(yīng)該在墳地守著爺爺?shù)墓撞膯幔浚?/p>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背竄起。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攥緊了手里的拐杖。杖頭那獸眼冰冷的觸感和隱隱的血光,似乎給了我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
“哐當(dāng)!”
西廂房的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帶著一股積年的灰塵。父親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屋里昏暗的光線,像一尊沉默的兇神。他臉上沒有淚痕,只有一夜未眠的極度疲憊和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緊張。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先是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那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剝開我的皮肉,看清楚里面藏著什么。緊接著,他的視線猛地向下,死死地鎖定了我手中那根屬于張大爺?shù)墓照龋?/p>
當(dāng)他看清杖頭那泛著暗紅血光的獸頭時,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臉上的肌肉無法控制地劇烈抽搐了一下!
“誰讓你拿這鬼東西的?!” 一聲嘶啞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猛地從他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那聲音里充滿了驚怒和一種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幾步就跨過門檻,帶起一陣腥風(fēng),枯草被他沉重的腳步踩得噼啪作響。那只布滿老繭、青筋暴突的大手,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兇狠地朝我握著拐杖的手腕抓來! 目標(biāo)明確,就是要奪走這根不祥的拐杖!
“爸!你干什么?!” 我驚叫一聲,本能地想后退,但腳下被濕滑的荒草一絆,踉蹌了一下。父親的速度快得驚人,那只冰冷的大手已經(jīng)如同鐵鉗般箍住了我的手腕!一股鉆心的疼痛傳來,骨頭仿佛都要被他捏碎!
就在他手指接觸到拐杖杖身的瞬間——
“滋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灼燒聲響起!
父親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到,猛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痛苦的悶哼!他觸電般縮回了手,踉蹌著后退一步,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只剩下駭然的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恐!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剛才抓向拐杖的那只手——左腕內(nèi)側(cè),那道蜈蚣似的舊疤上,赫然多了一道新鮮的、焦黑的灼痕! 仿佛剛剛被無形的火焰舔舐過!正裊裊地冒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白煙!
拐杖杖頭那獸頭的眼睛,血光似乎在這一刻微微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死寂的暗紅。
“這…這邪物…” 父親看著自己手腕上那道新鮮的焦痕,又驚又怒地抬頭盯著拐杖,聲音都在發(fā)顫,眼神里充滿了忌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這根拐杖,或者說,第一次被它“警告”了。
趁著他失神的這一剎那,我猛地掙脫他剛才因劇痛而松開的鉗制,用盡全身力氣撞開他堵在門口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了昏暗、滿是灰塵的西廂房!
“秀蘭!你給我出來!不許碰里面的東西!” 父親氣急敗壞的怒吼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色厲內(nèi)荏的恐慌。他顯然被那詭異的灼傷嚇到了,一時間竟不敢立刻追進(jìn)來。
廂房里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幾縷微弱的晨光從破敗的窗紙縫隙里擠進(jìn)來,勉強(qiáng)照亮飛舞的塵埃。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木頭朽爛的氣息。角落里堆滿了蒙塵的農(nóng)具、破舊的籮筐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雜物。
張大爺說的“最里面那個樟木箱”并不難找。它就靠墻立著,是這屋里唯一一件看起來還算齊整的家具。深棕色的箱體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但木質(zhì)依舊堅硬,箱角包著磨損的黃銅,透著一股舊日的光景。箱子沒有上鎖,只是搭著一個老式的銅插銷。
我沖過去,顧不上撲面的灰塵,手指有些發(fā)抖地用力掰開那已經(jīng)有些銹澀的銅插銷。
“嘎吱——”
沉重的箱蓋被我掀開,一股更濃的陳腐氣味涌了出來。里面胡亂塞著一些褪色的粗布衣服、幾床散發(fā)著霉味的舊棉被。
第三層…張大爺說的是第三層!
我手忙腳亂地把上面兩層散發(fā)著霉味的衣物被子扒拉開,露出了箱底。箱底鋪著一層防潮的、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的油紙。油紙下面,果然壓著幾本線裝的老冊子,還有幾個用藍(lán)布仔細(xì)包裹的小物件。
我的目光瞬間被其中一本冊子攫住了!
那冊子比其他的都要厚實些,封面是深藍(lán)色的粗布,已經(jīng)磨損得厲害,邊緣都起了毛。最刺眼的是,在那深藍(lán)色的封皮中央,被人用某種暗紅色的顏料——那顏色暗沉發(fā)紫,像極了爺爺棺材底血字的顏色!——畫著一個歪歪扭扭、卻異常醒目的紅圈!
紅圈之內(nèi),隱約能看到幾個模糊的墨字,似乎是“丁口”或者“田畝”之類的字樣,但都被那個不祥的紅圈粗暴地覆蓋了!
就是它!
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我屏住呼吸,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這本帶著紅圈的賬本從箱底取了出來。賬本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千斤的秘密。
翻開封面,里面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帶著濃重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陳腐氣息。紙頁間夾著不少枯草葉和灰塵。前面的內(nèi)容大多是些陳年的流水賬,記錄著哪年哪月買了多少谷種,賣了幾頭豬,工分結(jié)算之類雞毛蒜皮的瑣事。字跡潦草,看得出記錄的人文化不高。
我急切地、幾乎是粗暴地往后翻,紙張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脆響,仿佛隨時會碎裂。
終于,翻到了一頁明顯不同的地方。
這一頁的紙張似乎被摩挲過很多次,比其他頁更顯臟污和脆弱。頁面頂端的年份用稍大的字體寫著:一九九三年。
而在這一頁的正中央,被人用同樣那種暗沉發(fā)紫的顏料,畫了一個巨大的、觸目驚心的紅圈!紅圈幾乎覆蓋了整頁紙,顏色濃得像是要滴出血來!那暗紅的顏料甚至有些地方已經(jīng)深深滲進(jìn)了紙張的纖維里!
紅圈之內(nèi),是幾行用毛筆蘸著濃墨寫下的字跡,那字寫得歪歪扭扭,透著一股倉促和緊張:
“四月十五日。
陳家添男丁,銀錢八十。
換張家女嬰。
中人:王桂芳(畫押)
見證:李瞎子(畫押)”
“換張家女嬰”!
張大爺?shù)脑捪耋@雷一樣在耳邊炸響!“陳家添丁那日,張家女娃沒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五日!我的生日!
“換子”!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爺爺棺底那四個血字——“換子者死”——帶著冰冷的詛咒,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一股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拿著賬本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就在這心神劇震、渾身冰冷的瞬間——
“啪嗒。”
一張夾在賬本泛黃紙頁間的、同樣泛黃的硬紙片,因為我的劇烈顫抖,從賬本里滑落出來,輕飄飄地掉在了滿是灰塵的地面上。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是一張老照片。
照片的邊角已經(jīng)磨損卷曲,整體泛著陳舊的黃色。但畫面依舊清晰。
照片的背景,是一間極其簡陋的屋子,土坯墻,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靠墻放著一張鋪著破舊草席的木板床。床邊,站著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舊軍裝的年輕男人——雖然青澀了許多,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我的父親,陳德貴!
他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疲憊、緊張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初為人父的得意?他懷里,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裹在藍(lán)底白花粗布襁褓里的嬰兒。襁褓的邊角上,用深藍(lán)色的線,清晰地繡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陳”字!
而在床邊,還站著一個女人。她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頭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低垂的、寫滿麻木和疲憊的眼睛。她同樣抱著一個襁褓,那襁褓是土黃色的粗布,邊角上用紅線繡著一個同樣歪扭的“張”字!
兩個襁褓,兩個嬰兒。
一個姓陳,一個姓張。
一個在父親懷里,一個在陌生女人臂彎。
同處一室,命運卻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被粗暴地互換了軌跡!
照片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痛了我的指尖。我猛地抬頭,看向廂房門口。
父親陳德貴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臉色灰敗得像死人。他不再怒吼,不再試圖搶奪。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我手里的照片,還有地上那本攤開的、畫著巨大紅圈的賬本。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著,深陷的眼窩里,最后一絲光亮也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恐懼。左腕上那道舊疤,連同旁邊那道新鮮的焦黑灼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西廂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塵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無聲飛舞。那本畫著紅圈的賬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手心;那張泛黃的照片,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刺穿了三十年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