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老棗樹下,那根嵌著朱砂痣皮膚組織的冰冷銀簪,像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掌心。石碑上“陳慧英之女,一九九三·四·十六歿”的刻字,如同墓碑本身,沉沉地壓在心口,幾乎要碾碎呼吸。腳后跟那片冰涼的光滑觸感,此刻成了最刺骨的嘲諷。
我到底是誰?
四月十五日黑棺上的生辰,四月十六日石碑上的死期…
賬本上冰冷的“換張家女嬰”,母親日記里模糊的“朱砂痣”…
還有我手腕上這塊讓父親恐懼的“胎記”…
混亂和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條毒蛇,在血液里瘋狂游躥。唯一的線索,只剩下這根母親藏在石碑縫隙里的銀簪,和簪頭花瓣間那片微小的、帶著朱砂痣的皮膚。
夜幕如同浸透墨汁的裹尸布,再次沉沉覆蓋了陳家后山。祖墳方向死寂一片,只有幾盞慘白的燈籠在夜風(fēng)中搖曳,像飄忽不定的鬼火。父親陳德貴依舊固執(zhí)地守在爺爺那口泣血的黑棺旁,佝僂的背影在燈籠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截被風(fēng)干的枯木。
我攥緊了袖袋里的銀簪,冰冷的簪身硌著皮肉,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簪頭那朵牡丹花的輪廓,隔著布料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今晚守靈,是最后的試探。
供桌旁,破瓦盆里的紙錢火焰跳躍著,發(fā)出“嗶啱”的輕響。父親蹲在幾步開外,背對(duì)著我,沉默地往火盆里添著紙。他的動(dòng)作機(jī)械而僵硬,每一次彎腰,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跳躍的火光將他拉長(zhǎng)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扭曲、晃動(dòng),如同鬼魅。
空氣里彌漫著紙灰味、泥土的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從黑棺方向飄來的甜膩腐臭。我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幾乎要撞破胸膛。袖袋里的銀簪,像一塊即將引爆的寒冰。
就是現(xiàn)在!
我假裝蹲下身去撥弄盆里未燃盡的紙錢邊緣,手指在寬大袖口的掩護(hù)下,極其輕微地一抖。
“叮——”
一聲極其細(xì)微、卻清晰無比的金屬落地聲。
那根帶著不祥朱砂痣的銀簪,從我的袖口滑落,不偏不倚,掉在了父親腳邊濕冷的泥土上。簪頭那朵牡丹花紋,在跳躍的燭火下,反射出一點(diǎn)冰冷、妖異的微光。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父親添紙的動(dòng)作猛地僵住!他像是被那點(diǎn)微光刺到,緩緩地、極其僵硬地低下頭。
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地上那根銀簪,尤其是簪頭花瓣間那一點(diǎn)刺目的朱砂紅時(shí)——
“呃!”
一聲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嚨般的吸氣聲猛地從他喉嚨里擠出來!他整個(gè)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后一仰,險(xiǎn)些坐倒在地!臉上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驚駭!
那表情,比看到爺爺棺底的血字、比看到黑棺上滲出的“還我命來”、比看到深坑里那口刻著我生辰的邪棺時(shí),更加恐懼!仿佛地上躺著的不是一根銀簪,而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一個(gè)剛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誰…誰讓你碰這鬼東西的?!” 他嘶啞地咆哮起來,聲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像生銹的鐵片刮擦。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釘在銀簪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惶和一種被冒犯圣域般的暴怒!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完全忘記了之前的忌憚和恐懼,巨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腥風(fēng),猛地朝地上的銀簪撲了過去!五指箕張,目標(biāo)明確——他要立刻、馬上毀掉或者藏起這根帶來不祥的簪子!
就在他布滿老繭、青筋暴突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簪身的那一剎那——
“滋啦!!!”
一聲極其清晰、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生肉上的灼燒聲,猛地響起!在死寂的墳地上空,顯得格外刺耳、恐怖!
“啊——!”
父親發(fā)出一聲凄厲短促、痛苦到極點(diǎn)的慘嚎!觸電般猛地縮回了手!整個(gè)人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擊中,踉蹌著向后跌倒,一屁股坐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驚恐萬狀地抬起那只觸碰銀簪的手,湊到眼前。借著跳躍的燭光,我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右手食指的指尖,那個(gè)剛才距離銀簪最近的地方,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gè)焦黑的、如同被烈火灼燒過的圓形烙印!烙印邊緣的皮膚瞬間卷曲、碳化,正裊裊地冒著一縷極其細(xì)微、卻清晰可見的白煙!空氣中甚至彌漫開一股極其微弱的皮肉燒焦的糊味!
那灼傷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詭異!仿佛那根冰冷的銀簪,在觸碰的瞬間釋放出了足以熔金化鐵的恐怖高溫!
父親捧著那只被灼傷的手,疼得渾身都在劇烈顫抖,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混合著泥土滾落。他看著指尖那個(gè)焦黑的烙印,又看看地上那根靜靜躺著的、仿佛散發(fā)著無形寒氣的銀簪,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無法理解的茫然。仿佛第一次真正見識(shí)到這件“遺物”的邪異力量。
“那…那是你…” 他疼得倒吸著冷氣,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你…你姐的東西!你不該碰!更不該帶到這里來!”
姐?!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沖垮了恐懼的堤壩。我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指著地上那根銀簪,聲音因?yàn)榧?dòng)和憤怒而尖銳得變了調(diào):
“我姐?!我哪來的姐姐?!陳建軍是男的!這銀簪上的朱砂痣又是什么?!母親日記里寫的朱砂痣在哪?!我的腳后跟為什么什么都沒有?!這石碑上四月十六日死的‘陳慧英之女’又是誰?!爸!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生的?!我到底是誰?!”
我的質(zhì)問如同連珠炮,每一個(gè)字都像重錘砸在父親心上。他坐在地上,捧著灼傷的手指,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像是被剝光了所有偽裝的困獸。
“睡覺去!” 他猛地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shì)的暴怒和急于結(jié)束這一切的倉皇,仿佛我的追問比那灼傷的銀簪更可怕。“那是你姐的東西!不準(zhǔn)再問!”
他像是為了徹底堵住我的嘴,也像是為了發(fā)泄內(nèi)心的恐懼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猛地抓起身邊厚厚一疊黃紙,看也不看,粗暴地、狠狠地塞進(jìn)了面前燃燒的紙錢盆里!
“轟——!”
厚厚一疊紙錢被猛地壓入火焰,盆里的火苗如同被澆了油,瞬間狂暴地向上竄起!熾熱的火焰騰起老高,橘黃色的火舌貪婪地吞噬著紙張,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猛烈爆響!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幾乎燎焦了我的額發(fā)!
火光將墳地照得亮如白晝,也映亮了父親那張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臉。
就在這火光沖天、紙灰狂舞的瞬間——
異變?cè)偕?/p>
那些剛剛被火焰吞噬、本該化為灰燼四散飄飛的紙灰,并沒有如常飄散!它們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收束、揉捏!在狂暴跳躍的火光上方,翻滾、凝聚!
暗紅色的火星在其中瘋狂閃爍、炸裂!
不過呼吸之間,那濃密、翻滾的紙灰,竟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再次凝成了一個(gè)巴掌大的、輪廓清晰的嬰兒形狀!
這一次,不再是腳印!
而是一個(gè)蜷縮著的、完整的嬰兒輪廓!有模糊的頭顱,蜷縮的四肢,甚至…在它小小的身體包裹處,能清晰地看到深藍(lán)色粗布襁褓的褶皺紋理!而那襁褓的邊角,赫然用跳動(dòng)的火星,“繡”著一朵盛開的牡丹花紋!
和我袖口被銀簪勾破的那個(gè)破洞形狀,分毫不差!
這由燃燒的紙灰和跳躍火星構(gòu)成的“襁褓嬰孩”,懸浮在熊熊燃燒的火盆上方,散發(fā)著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邪異氣息。它微微顫動(dòng)著,仿佛隨時(shí)會(huì)活過來,發(fā)出啼哭。
父親一屁股癱坐在泥地上,面如死灰,捧著灼傷手指的手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看著那火焰中凝成的襁褓嬰形,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絕望氣音。
夜風(fēng)嗚咽著穿過墳塋,卷起未燃盡的紙灰。那灰燼凝成的襁褓嬰孩輪廓,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dòng),襁褓上火星勾勒的牡丹花紋,在昏暗的光線下,與我袖口的破洞,與銀簪頭的雕刻,與母親包袱里那塊血襁褓上的刺繡,形成了一道冰冷而絕望的連線。
它懸在那里,無聲地嘲笑著父親的謊言,也指向一個(gè)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