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廣場比昨天清凈多了,入目的都是行色匆匆旅客,沒有滯留的盲流。
馮偉利和王棟兩對師徒都在廣場上巡邏,時不時的查驗一下旅客的身份。
這年頭,出門都要介紹信,沒有介紹信的就有盲流的嫌疑。
當然,也有街溜子和小偷混跡其中,遇到前者,他們都不客氣的轟走,遇到后者,沒抓到現行,轟不走他們,只能悄悄關注著。
金茂沒有停留,帶著劉根來穿過廣場,來到廣場邊的街道。
這些街道,師徒兩個都巡邏好多次了,金茂沒有再教劉根來什么,也沒考他什么,金茂走的很慢,每個犄角旮旯都要走一遍。
這是在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劉根來猜到了金茂的目的,默不作聲的跟在他身后。
一條街巡邏完,劉根來遞給金茂一根煙,金茂沒接,掏出自己的煙點上了,“昨天,所長拿出的糧食是你的吧?”
“師傅,你不要憑空污人清白。”劉根來拽了句戲詞兒。
“少給我裝蒜。”金茂瞥了劉根來一眼,“除了你,咱們所里就沒人不拿替代糧當糧食。”
劉根來還想再白扯幾句,金茂又道:“也不看看你平時都帶的什么干糧,那些替代糧你會吃才怪!”
我就不能帶回家?
這個回答,劉根來只能在心里想想,要是敢說出來,肯定又會被師傅訓——你吃好的,給家里吃差的,你就這么給人當兒子?
“你能把自己不吃的糧食貢獻出來,師傅很欣慰,昨天的情況,你又不是沒看到,要不是你拿出那些糧食,穩住了那些盲流,很有可能控制不住局面。”
金茂心有余悸道:“要是真出了亂子,不光咱們派出所,昨天所有參與行動的人都會背上處分——你那一百斤口糧價值千金。”
這話也對。
劉根來想起了石唐之的話,如果真出了亂子,昨天所有參與行動的人都有可能被犧牲。
就像集結號里的谷子地,一個連被犧牲了,都沒地兒說理去。
不過,換個角度說,他站的位置貌似比金茂高幾層,最起碼,他想到了這一層。
一瞬間,劉根來竟有了點優越感。
師傅啊師傅,你以為你在二層,我在一層,其實,我正在五層低頭看著你呢!
嘿嘿……
劉根來正暗自得意著,前面的胡同里探出了一個鬼頭鬼腦的小腦袋,正好跟他和金茂看了個對眼。
那應該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是一道道的灰,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
一見劉根來和金茂穿著公安制服,小女孩眼里就閃過一抹驚慌,猛地縮回去,撒腿就跑。
胡同里的地面并不平整,小女孩過于慌亂,沒跑幾步就卡到了,她慌忙爬起,繼續朝前跑著。
“追不追?”劉根來問著金茂。
一看小女孩的衣著就知道她是盲流的孩子,都四月份了,四九城的天早沒那么冷了,小女孩還穿著厚衣服。
不是棉衣,也不是單件衣服有多厚,小女孩身上的衣服一件套一件,大大小小的四五件,有幾件明顯不是她的。
估計是行李太多,吃不飽飯拿不動,就把能穿的衣服都穿身上了。
“跟過去看看,別追的太急。”金茂起了惻隱之心。
這小女孩看著跟他女兒差不多大。
可身為公安,遣返盲流是他的職責,以他的性子又不能不管,只好在自己的職責范圍內能照顧一點是一點。
一個那么點的小女孩能跑多快?師徒倆壓著步子在后面跟著,很快,就跟著小女孩拐進一道更小的胡同。
那小胡同里,不知道誰搭了個自行車棚,四處漏風,小女孩徑直跑進了車棚。
師徒倆跟進去一看,小小的車棚里擠著四個人,兩個婦女,兩個小孩。
兩個婦女,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另一個大約三十多歲。
五十多歲的婦女背靠在墻上,歪著腦袋,耷拉著眼皮,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那個三十左右歲的婦女懷里抱著個沒斷奶的孩子,正用一個陶碗喂他喝著棒子面糊糊。
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依偎在婦女身邊,一邊大口喘著粗氣,一邊警惕的看著師徒二人。
“我們一會兒就走,不耽誤你們放車。”
那個喂孩子的婦女頭也沒抬的說著,一張口就是外地方言。
劉根來聽不出是哪兒的,金茂一下就聽出來了,脫口問道:“你們是沂蒙人?”
“嗯。”婦女輕應一聲,下意識一抬頭,見來人是兩個公安,手一抖,差點把陶碗摔了。
“公安同志,別抓我們回去,我們是來投親的,真是來投親的,等找到了親人,我們就能安頓下來。”
這時候,那個靠墻坐著的婦女也看到了金茂和劉根來,慌亂的想要站起來。
可她身子太弱,連站了好幾下都沒站起來,靠在墻上大口喘著粗氣。
“公……公安同志,我們……我們真是來投親的,我親弟弟就在四九城工作,我們跟他……跟他約好了,這幾天他來接我們,我……我兒子已經在火車站等了他三天。”
那女人說話斷斷續續的,劉根來都擔心他一口氣喘不上來,能直接過去。
“大娘你別急,慢慢說,你弟弟是做什么的?”金茂蹲在她身旁,耐心的問著。
老女人有點喘不上氣兒,抱孩子的婦女把小半碗棒子面粥遞到她嘴邊,“娘,你吃點吧,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他是個木匠……給栓柱吃,娘……娘還能再挺挺。”老女人把碗推開,又看了一眼婦女懷里的孩子,“拴柱吃了多少?”
“小半碗,他不哭了,應該是吃飽了,娘,你吃吧!”婦女又把碗遞了過去。
就那么小半碗棒子面粥,兩個女人讓來讓去的,仿佛世間珍寶。
劉根來暗暗撇了撇嘴角。
倒不是因為那半碗粥,而是那個小孩的名字。
一個還在吃奶的小屁孩居然跟他爹一個名兒——栓柱這個名兒還真是爛大街,怪不得石唐之找了他十多年。
就是不知道這家人姓不姓劉。
“他叫什么,在哪個街道辦當木匠?”金茂看了一眼劉根來。
劉根來掏出掏出了紙筆,準備記錄。
這年頭的手藝人都不能干個體,想憑手藝吃飯,只能掛靠在街道辦。
只是,一個木匠養活一家人都有點難,怕是幫不上姐姐一家人,這家人恐怕還要被遣返原籍。
估計她弟弟也是這么想的,要不,怎么會三天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