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閣 第 3 章 指尖的幻夢

李阿姨帶著滿眼的驚惶和未盡的恐懼離開了，院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留下死寂。

周奶奶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癱坐在冰冷的藤椅上，身體篩糠般抖著。

那張強行堆砌起笑容的臉徹底垮塌，只剩下縱橫交錯的皺紋里盛滿的、渾濁的茫然和一種瀕臨破碎的麻木。

她枯槁的手死死摳著藤椅的扶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在這突然崩塌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屋里那股強行粘附的“暖意”似乎因為周奶奶情緒的劇烈波動而紊亂了，如同接觸不良的燈泡，忽明忽暗。

虛假的暖黃光暈和底下沉滯的灰黑絕望交織、撕扯，讓通靈瞳的灼燒感變得更加尖銳，視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扭曲的毛邊。

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那個梨花木畫框。

它就立在周奶奶手邊的舊木桌上，沉默，古拙，在混亂的能量場中，像一個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漩渦核心。

方才李阿姨提到雨桐和病床憑空消失時，畫框周圍那層蠕動的暖光曾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如同心臟被狠狠攥緊后的抽搐。

不能再等了。

那個女孩，周雨桐，她的存在正像照片里的人影一樣，在現(xiàn)實和記憶中被加速抹除。

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著她滑向虛無的深淵更深一分。

“周奶奶，”我走近一步，聲音放得極低，盡量不刺激到她緊繃的神經(jīng)，“您剛才說……雨桐在國外給您寄了照片？”

我的手指，狀似無意地指向桌面上那個空白的畫框，“是這個嗎？看著……很特別。”

聽到“雨桐”和“照片”這兩個詞，周奶奶劇烈顫抖的身體猛地一頓。

她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視線終于聚焦在近在咫尺的畫框上。

那眼神，如同即將溺斃的人看到了唯一的光亮，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瞬間點燃了她眼底死寂的灰燼。

“對……對！”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嘶啞干裂，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雨桐寄回來的！她在那邊……拍了好多好多！說……說等畢業(yè)了，就帶回來掛滿一屋子！”

她伸出枯瘦顫抖的手，像朝圣的信徒觸碰圣物般，小心翼翼地、無限愛憐地?fù)崦嬁虮鶝龅哪举|(zhì)邊框。

就在她的指尖與畫框接觸的剎那——

“嗡！”

一股遠(yuǎn)比在古井邊觸碰水面時更加強烈、更加兇猛的吸力，如同無形的巨蟒，猛地纏繞住我的感知！

不是物理的拉扯，而是精神層面、靈魂層面的強烈牽引！

通靈瞳深處那持續(xù)的低燒，驟然化作焚身的烈焰！

“呃！”一聲悶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

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轉(zhuǎn)，現(xiàn)實的小屋瞬間被拉扯、扭曲、撕裂！

周奶奶驚恐的臉，斑駁的墻壁，褪色的家具……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投入高速旋轉(zhuǎn)的萬花筒，破碎成五顏六色的光斑，又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拽向那片畫框中心的深幽黑暗！

身體沒有移動分毫，但我的意識，或者說我的“視界”，已被強行拖入了另一個維度。

眩暈感如同海嘯般退去。

腳下一片柔軟。鼻腔里涌入濃郁的、帶著甜膩花香和青草汁液氣息的空氣，陽光暖融融地灑在皮膚上，驅(qū)散了通幽閣后院和梧桐巷老屋里所有的陰冷潮濕。

我“站”在一片陽光明媚的草地上。天空是毫無雜質(zhì)的湛藍(lán)，幾朵棉花糖似的白云懶洋洋地浮著。

遠(yuǎn)處是幾幢漂亮的、爬滿藤蔓的歐式小屋，尖尖的屋頂在陽光下閃著童話般的光澤。

近處，高大的梧桐樹投下斑駁搖曳的樹影，幾只羽毛鮮艷的小鳥在枝頭婉轉(zhuǎn)啼鳴，聲音清脆悅耳，完美得不似凡間。

這里是……古井幻象中那個虛假家園的放大版，是周奶奶口中雨桐留學(xué)所在的那個“國外”？

不，是那個畫框內(nèi)部構(gòu)筑的幻境！

一個穿著鵝黃色連衣裙的身影，像一只輕盈的蝴蝶，從遠(yuǎn)處那片如茵的草地上歡快地跑近。

是周雨桐。畫框幻境中的她，健康、活潑、笑容燦爛得晃眼，臉頰紅潤，充滿青春的活力，與李阿姨描述中那個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蒼白身影判若兩人。

“奶奶！您看誰來了？”幻境雨桐的聲音清脆得像銀鈴，她親昵地挽住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周奶奶的手臂。

幻境中的周奶奶，穿著嶄新的綢緞旗袍，頭發(fā)烏黑油亮，臉上皺紋淺淡，容光煥發(fā)，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她看著孫女，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寵溺和滿足，方才的麻木、絕望、枯槁，蕩然無存。

“這位是蘇先生吧？奶奶常提起您呢！說您心腸好！”幻境雨桐轉(zhuǎn)向我，笑容明媚，毫無陰霾，熱情地打著招呼。

她身旁光影微動，一對衣著得體、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夫婦微笑著顯現(xiàn)出來——雨桐的父母！

他們眼神溫柔，帶著對女兒顯而易見的驕傲，對著我微微頷首致意。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完美得如同精心繪制的全家福。

陽光正好，微風(fēng)不燥，空氣中流淌著幸福安寧的旋律。

鳥鳴聲，歡笑聲，遠(yuǎn)處似乎還有孩童嬉鬧的聲音隱隱傳來。

這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失去、只有永恒溫暖和團(tuán)聚的“完美世界”。

然而，通靈瞳的灼燒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心底發(fā)出尖銳的警報！

不對勁！

太完美了！完美得虛假，完美得令人窒息！

陽光的溫度恒定不變，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鳥鳴聲的節(jié)奏、音調(diào)，每一次都精準(zhǔn)得如同復(fù)刻，沒有絲毫自然的變調(diào)。

風(fēng)吹過草地的聲音，樹葉摩挲的沙沙聲，都像循環(huán)播放的背景音軌。

甚至連幻境雨桐臉上的笑容，她父母眼中的溫柔，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感，如同戴著一張制作精良卻缺乏靈魂的面具。

他們的眼神深處，沒有真正的情緒波動，只有一片空洞的、被設(shè)定好的“幸福”程序。

我的“目光”穿透這層完美的糖衣，投向這個幻境的邊緣。

那里，是崩壞的開始。

靠近草地盡頭的區(qū)域，本該是連綿的漂亮屋舍和更廣闊的藍(lán)天。

但此刻，那些景象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開始閃爍、扭曲。

漂亮的歐式小屋的邊緣變得模糊，墻體出現(xiàn)不自然的像素化裂痕，色彩剝落，露出后面一片令人心悸的、純粹的、翻滾蠕動的黑暗虛空！

那片虛空如同貪婪的巨口，正在緩慢而持續(xù)地侵蝕著這個脆弱的“天堂”。

更遠(yuǎn)處，湛藍(lán)的天空如同被潑上了強酸，邊緣處大片大片地褪色、溶解，顯露出同樣污濁、死寂的暗色背景。

陽光在那些區(qū)域變得稀薄、慘白，失去了溫度。

整個幻境的邊界，都彌漫著這種不穩(wěn)定的、隨時可能徹底崩解的裂痕和褪色感。

仿佛一張被過度曝光的精美畫布，邊緣正在焦枯、卷曲，露出底下猙獰的空白。

“蘇先生？您怎么了？不舒服嗎？”幻境雨桐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

她微微歪著頭，臉上依舊是那燦爛到刻板的笑容，眼神卻空洞地穿透我，落在不知名的遠(yuǎn)方。

周奶奶也關(guān)切地望過來，但那關(guān)切同樣浮于表面，如同設(shè)定好的程序反應(yīng)：“是啊，蘇先生，是不是走累了？坐下歇歇，嘗嘗雨桐烤的小餅干，可香了！”

她指向旁邊一張突然出現(xiàn)的、鋪著潔白蕾絲桌布的圓桌，上面擺著精致的茶點和熱氣騰騰的紅茶。

這關(guān)懷備至的話語，在這虛假完美的背景下，卻比任何厲鬼的嘶嚎更讓人心底發(fā)寒。

她們不是活人，她們是這個畫框、是周奶奶絕望執(zhí)念孕育出的、囚禁自己也囚禁真正雨桐的……甜蜜幻影！

意識深處，青鸞那冷玉般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破了這層溫情的假象：

“以情為薪，以念筑巢。所見皆虛妄，所感皆毒餌。沉溺越深，同化越快。蘇木，守住本心！”

就在這時，一股更加強烈的吸扯感傳來，帶著周奶奶殘留的、混亂而悲傷的情緒碎片——半年前刺耳的剎車聲，金屬扭曲的尖嘯，醫(yī)院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心電監(jiān)護(hù)儀單調(diào)絕望的長音，還有雨桐躺在病床上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

這些被強行壓制、被這個幻境排斥的痛苦碎片，如同污濁的暗流，試圖順著通靈瞳的連接逆流而上，沖擊我的意識！

“唔！”我猛地咬緊牙關(guān)，強行切斷那過于深入的聯(lián)系，將意識從那片虛假的陽光草地中狠狠抽離！

眼前的景象瞬間破碎、倒流。

斑駁的墻壁，褪色的家具，周奶奶那張因痛苦和麻木而扭曲的、真實的、枯槁的臉重新占據(jù)視野。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指尖殘留著撫摸畫框邊框時那冰涼的木質(zhì)觸感，以及……一絲被陽光暴曬過的、虛假的暖意。

“蘇木？”一個帶著幾分慵懶戲謔的熟悉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我猛地轉(zhuǎn)頭。

通幽閣沉重的木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條縫。

秦?zé)o涯斜倚在門框上，還是那身半舊不新的長衫，懷里抱著他那把從不離身的紫檀木琵琶。

他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細(xì)長的鳳眼微微瞇著，像只午后曬太陽的貓，目光卻精準(zhǔn)地落在我臉上殘留的驚悸和冷汗上，又緩緩移向我手邊那個散發(fā)著詭異暖意的空白畫框。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指尖隨意地?fù)苓^一根琵琶弦。

“錚——”

一聲極輕微、卻異常清越的弦音在寂靜的屋子里蕩開。

如同滾油滴入冷水。

畫框周圍那層蠕動流轉(zhuǎn)的、虛假的暖黃色光暈，如同受到刺激的活物般猛地一縮！

光暈瞬間變得紊亂、稀薄，甚至短暫地顯露出底下那濃重得化不開的灰黑絕望底色。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抗拒和……畏懼感，順著那紊亂的光暈傳遞出來。

秦?zé)o涯臉上的慵懶笑意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的銳利。

他看著那畫框，又看看我，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洞悉一切的玩味：

“喲？看來……咱們家蘇木，這是摸到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了？這玩意兒……”他下巴朝畫框點了點，“邪性得很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