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建那天,蘇清將倆小孩送去公司,丟給了助理宋榮就同顧敏一起離開了,因為意大利的新客戶順路造訪。
何淼是失望的,那天的天氣不好,總有種隨時下雨的陰郁感,最主要是他姐答應好一起玩,最終放了鴿子。
何淼小時候并不壯實,瘦弱矮小,性格也偏內(nèi)向。
家里條件不好,父母都在大城市打工,初中前,他也是個名副其實的留守兒童。
他和蘇清讀的是同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入小學第一年,他姐已經(jīng)六年級了。
別人小孩剛進小學哭哭啼啼,何淼不會,因為送他來學校的也不是爹娘,沒有他撒嬌的機會,而且在學校可以找他同母異父的姐姐。
上課前去找,課間去找,放學后也去找。
蘇清從小就是風云人物,后來大家又都知道她有個粘人的小跟班。
何淼沾著她的光,在學校也頗受照顧,隨便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動向他匯報他姐的動態(tài)。
有人說,‘喂何淼,又找你姐啊,她在校門口宣傳黑板那畫報呢。’
然后蘇清踩著的墊腳椅邊上,就多了一個屁顛顛給她遞彩色粉筆的小身影。
有人說,‘喂何淼,你姐同隔壁周胖子打架了。’
然后何淼就去暗戳戳給周胖子‘補刀’。
還有人說,‘喂何淼,你姐在女廁所,叫你去問班主任要點草紙。’
他們那時候,教學樓里是沒條件有廁所的,只在操場對面建了個男女分開的公共廁所。
然后上課鈴都響了,何淼只顧著捏著一疊草紙,穿過操場,沿著學校公廁每一扇鏤空的高窗問,‘姐,這個位置怎么樣?我把草紙丟進去?’
蘇清小學最后那次運動會上,跑的是4*100接力最后一棒,賽場的圍觀都見到了賽道上,何淼小小的身影緊追著蘇清,哭著陪跑完了最后一程。
因為再過不久,他姐就要進市重點初中了。
那條100米的賽道上,何淼追上了他姐,但從此以后,兩人再沒機會進同一所學校。
校長站在司令臺上瞧著那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小男孩,側(cè)頭對邊上的體育老師說,‘這小兔崽子這么能跑,培養(yǎng)培養(yǎng)?’
…
蘇清公司的大巴車中午前就抵達了酒店,那是一座建在大巖山半山腰的景觀酒店,外表看起來古色古香,內(nèi)里的現(xiàn)代設施一應俱全。
主打一個:吸著原生態(tài)的空氣,過著現(xiàn)代人的生活。
人事發(fā)完房卡后,大家用了餐,又稍作休息后,準備兵分三路上山。
因為上山的路有三條。一條是觀光車道,為那些想看山景卻不想爬山的人準備的,也人性化地方便了有腿疾的人。
第二條是快捷步行上山的石路主道,給那些有興趣爬山,但不想太折騰的人提供的。好比那些喜歡看劇情,又喜歡看劇透的人,看著有耐心,其實又沒那么多耐心。
最后一條是林蔭小道,曲徑通幽,彎彎折折繞經(jīng)每一處風景,最終引往山巔,很適合那些真閑得慌的人。
客戶有多少需求,商家就能給出多少方案。
蕭謝就是那種閑得慌的人,拿著上山地圖,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研究了一會徒步路線,準備同宋榮一起出發(fā)。
因為蘇清不在,何淼也沒興趣上山了,自個兒窩在酒店房間里啃題冊,為了頭一個人生目標不懈努力中。
宋榮是蘇清的助理,大學畢業(yè)后步入社會沒多久的小年輕,今早是接了‘看孩子任務’的,所以徒步登山屬于純陪。
兩人出了酒店大堂,見到門口圍了一排西裝筆挺的人,候著一輛锃锃發(fā)亮的賓利,后座門剛打開,里面?zhèn)鞒鲋心昴腥说穆曇簦笆捴x!”
眾人面面相覷,誰是蕭謝?
蕭謝步子一頓,回頭見一位穿著休閑服的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男人站定后悠然笑道,“還好沒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果然是你小子!”
帶著意外,蕭謝走近,“虞叔,好久不見。”
虞長行四十多歲,頭發(fā)卻有些白了,今天又穿得休閑隨意,但好在他身材保持得不錯,又自帶讀書人的內(nèi)斂之氣,再加上多年商戰(zhàn)場上磨礪出的英銳氣場,用豐神俊逸來形容他也不為過。
他走近拍了拍蕭謝的肩,“確實好久不見了,今天來登山?正好我們一起走走,說說話。”
“好。”
一老一少在前,身后不近不遠跟著四五個人,其中一個是一頭霧水的宋榮。
他雖不知道虞長行的身份,但瞧見他是被眾人圍著從賓利車下來的,再加上那人言行間的沉定之氣,就知道不是簡單的人物。
他湊近一個穿著西裝的圓臉男人,五十多歲的模樣,幾人中只有他看起來比較平易近人,宋榮恭敬遞上名片,“您好,我叫宋榮。”
圓臉男人讓助手遞上名片,微笑道,“你好,樸心遠。”
宋榮盯著對方的名片,長興集團總經(jīng)理樸心遠。
長興集團是金融與實業(yè)并舉的綜合性跨國企業(yè),也曾是宋榮的夢想企業(yè),剛畢業(yè)那會他大膽投過簡歷,最終毫無意外地石沉大海,畢竟這樣的大公司競爭相當激烈。
宋榮之前做過背景調(diào)查,知道長興集團的董事長叫虞長行,剛才聽蕭謝叫那人‘虞叔’,難道就是本尊?
宋榮剛想向樸心遠大膽求證時,卻是樸心遠先開了口,“宋助理,請問…我們虞董事長身邊的那位年輕人,莫非就是蕭恒集團傳說中的太子爺?”
宋榮剛要求證而半張的嘴突然卡殼卡在了半當中,蕭恒集團?
比長興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蕭恒集團?
見宋榮半天不說話,樸心遠訕訕笑道,“不好意思冒昧了,我懂我懂,蕭恒的大股東之一,卻從不在公眾場合露臉,聽說股東大會上也都是由專業(yè)團隊出面代理。”
這話一出,宋榮吃驚得眼珠子直瞪,望向蕭謝的背影,心里只想說,我艸!這么大新聞?!
上山的小徑兩旁,脫了葉子的林木髙峨深幽,籠著一層朦朧的濕,將本就不富裕的天光又打薄了幾層。
地上落葉鋪地,偶爾踩著傳來清冷稀疏的咔嚓聲。
“這么說,你不打算出國了?”虞長行一邊上坡,一邊詫異問道。
“暫時這么打算,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決定。”蕭謝走在前頭,為長者撥開了伸展出的灌木枝條。
“不出國挺好的,出了國,你就真的舉目無親了。”虞長行嘆氣,“你媽她啊,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她的抑郁癥自己沒法控制,身心煎熬,你也跟著不容易,在這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她還是走了,不說一聲。”蕭謝回道,目光停滯在半浸泥土里的落葉上。
虞長行:“每次想起你媽,我都挺后悔的!想想后來我也沒能幫到你們…”
風過樹梢,遞來絲絲清寒。
“那是她的選擇,不是您的錯。那些年里您還惦記著我們,我們很感激。”
不難聽出,蕭謝這句話是對虞長行的善意安慰,而明明最需要安慰人的是他自己。
虞長行又嘆氣,沉默了一會,他想起什么說,“你確定要讀心理學嗎?對你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虞叔不是懷疑你的能力,只是,進入這一行要接觸很多負面情緒的患者,免不了讓你總想起你媽,一直活在痛苦里不好。”
蕭謝沒有說話。
腳下時有時無的枯葉聲傳來,像是在提醒路人他們真實踩過的每一步。
虞長行又說,“說實話,蕭恒能有今天,你媽當年功不可沒,生意場上,她是個眼光獨到的,只可惜生了你之后她甘愿躲在幕后。她留給你的蕭恒股份是你應得的,可我最近聽說你想轉(zhuǎn)讓手里的持股?”
“嗯,她是謝家獨女,當年賣了一些謝家產(chǎn)業(yè)幫助蕭恒度過低谷,現(xiàn)在我要用蕭恒的錢將謝家的東西贖回來,理所應當。”
“這倒也是…”虞長行想了想,抬眸又問,“就…只是這樣?”
靜默走了幾米,蕭謝回頭淺笑了笑,“虞叔喜歡釣魚嗎?”
這一句不咸不淡,無波無瀾,卻教虞長行眉頭深鎖,盯著蕭謝認真回道,“我喜歡幫別人釣魚。”
一老一少相視的身影,靜止在凋冬的遠景里,貼合天意般地伶仃且寂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