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榆錢巷的喘息
第一章榆皮餅冷
寒霧濃得像是凝滯的灰絮,沉甸甸地壓在榆錢巷低矮的屋頂上。林濤縮著脖子,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攏在破棉襖袖子里,呵出的白氣撞在巷子盡頭那堵半塌的土墻上,散得無聲無息。他懷里揣著的東西,硬得硌人,像揣了一塊冰——那是最后半塊榆皮餅。粗糲的餅子早已沒了丁點熱氣,冷硬得如同父親咳在破碗邊沿、又迅速凝凍成冰碴子的暗紅血絲。
“吱呀——”
推開那扇歪斜的木板門,一股混雜著血腥、藥渣**和濕冷霉爛的濁氣撲面而來,嗆得林濤喉嚨發緊。屋里比巷子更暗,只有土炕角落的灶膛里,幾點將熄未熄的暗紅炭火,勉強映出炕上蜷縮成一團的輪廓。
“爹?”林濤的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碎了什么。
回應他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悶咳,仿佛要把肺腑都從喉嚨里扯出來。那團陰影劇烈地抖動著,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污黑油膩的炕席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咳聲終于暫歇,換來幾聲拉風箱般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回…回來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是父親林大山。他費力地側過頭,渾濁的眼睛在昏暗里尋到兒子的身影,微弱地閃了一下。“藥…咳咳…尋著了?”
林濤快步走到炕邊,借著灶膛那點微弱的光,看清了父親的臉。才幾日不見,那本就深陷的眼窩又塌下去幾分,顴骨高高凸起,一層蠟黃的皮肉緊緊裹著骨頭,透著一股令人心驚的死氣。嘴角還殘留著沒擦凈的暗紅血漬。
“嗯,尋著了,就在后山坳那片老林子邊上。”林濤壓下心頭的酸澀,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小的粗布包,一層層打開。幾株蔫頭耷腦、根須上還沾著濕泥的“銀葉草”露了出來,葉片枯黃卷曲,品相實在算不得好。他把藥草小心放在父親枕邊。“王婆說了,這銀葉草熬湯喝下去,能壓住咳血。”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但是…要想疏通肺里的淤堵,需要用三味草做主藥,配一味‘蛇涎果’做引子,藥效才能全發出來。”
“蛇涎果…”林大山的聲音帶著虛弱的嘆息,“那東西…長在鬼見愁背陰的崖縫里…邪性得很…有妖狼守著…”他每說幾個字,都要費力地喘上一口氣,枯瘦的手指痙攣般地揪著胸口破舊的單衣。
“爹,您別操心這個!”林濤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墻角。那里斜靠著一把柴刀,木柄磨得油亮,刀身卻布滿深淺不一的豁口,最寬的一道幾乎要斷開,只在刀背處勉強連著一點薄鐵。那是家里唯一還算得上“利器”的東西,也是他進山的依仗。“后山我熟,知道哪里安全。您喝了這藥湯,緩過勁來,我明兒一早就去尋那果子!”
林大山還想說什么,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整個身子蜷縮得更緊,像一只被扔進沸水里的蝦米。林濤趕緊把父親扶起來一點,讓他靠在自己并不厚實的胸膛上,另一只手用力地、一下下地拍撫著那嶙峋的脊背。隔著薄薄的單衣,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背脊上凸起的每一節脊椎骨,還有那胸腔里破風箱般艱難的抽動。每一次咳嗽的震動,都讓他的心跟著揪緊。
咳聲終于再次平息。林大山的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半閉著眼,連說話的力氣似乎都耗盡了。林濤小心翼翼地把父親重新放平躺好,掖緊那床四處漏風的破棉絮。他拿起那幾株銀葉草,走到灶臺邊。冰冷的鐵鍋早已沒了溫度,他舀了半瓢渾濁的井水倒進去,又從灶膛角落的瓦罐里抓出一小撮干癟的姜片和幾顆發黑的紅棗——這是家里僅存的、能稱得上“輔料”的東西了。
灶膛里的炭火只剩下一點點微弱的紅心。林濤拿起一根細柴,小心地撥弄著,鼓起腮幫子用力吹。灰燼被吹起,迷了他的眼,嗆得他忍不住咳嗽,卻只換來幾點零星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星。他咬牙,又添進去幾根細柴,更加用力地吹。臉頰憋得通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終于,“噗”的一聲輕響,一小簇火苗顫巍巍地舔舐起柴禾,散發出微薄的熱量。他趕緊把細柴塞進去,看著那火苗艱難地掙扎、蔓延,最終穩定下來,發出噼啪的微響。
火光跳躍著,映亮了他半邊年輕卻寫滿疲憊與焦慮的臉龐。他守著那口開始冒出細微水汽的鐵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炕上那無聲無息的身影上。每一次父親這樣無聲無息地躺著,他的心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懸在萬丈深淵的邊緣。
他下意識地探手入懷,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物——不是冰冷的榆皮餅,而是另一個東西。他把它掏了出來。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的木牌。入手溫潤,質地非金非石,沉甸甸的,透著一種奇異的古舊感。木色黝黑,表面布滿了細密如蛛網、天然形成的紋理,乍看平平無奇,但若細看,那些紋理似乎又在某種特定的角度下,隱隱流動著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暗光。這是父親年輕時在山里打獵,從一個坍塌的古洞深處意外撿到的。據父親說,當時這木牌就壓在一具早已風化成白骨的尸骸胸前,像是唯一的陪葬。林大山一直把它帶在身上,說是能辟邪安神。這次父親病倒前,像是預感到了什么,把它鄭重地塞給了林濤。
此刻,這沉木牌貼在林濤的胸口,隔著薄薄的衣衫,竟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意!這暖意并非來自灶膛的烘烤,更像是從木牌內部自身散發出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感,緩緩地熨帖著他因寒冷和憂懼而緊繃的心口。這感覺太細微,太奇異,讓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低頭,借著灶火的微光仔細端詳這塊黑沉沉的木牌。紋理依舊,觸手溫潤依舊,但那絲奇異的暖流,卻又仿佛真切地存在著,絲絲縷縷,驅散著骨髓里的寒氣。
林濤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牌子…難道真有什么古怪?他想起父親塞給他時,那渾濁眼中閃過的一絲難以言喻的鄭重。但此刻,鍋里的水已開始發出細小的“滋滋”聲,打斷了這短暫的驚疑。他迅速把木牌重新貼身藏好,那絲暖意依舊若有若無地存在著,像一顆悄然落在凍土里的種子。
藥湯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翻滾起來,一股混合著草腥氣和淡淡苦澀的味道彌漫開。林濤用一根木棍攪動著,看著渾濁的湯水漸漸變成深褐色。他盛出一碗,吹了吹,小心地端到炕邊。
“爹,藥好了。”他輕聲喚著,把父親再次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林大山費力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落在碗里深褐色的藥湯上,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順從地就著兒子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溫熱的藥湯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舒緩,緊鎖的眉頭似乎也稍稍舒展了一絲。
看著父親喝下小半碗藥湯,林濤的心總算稍稍落定一點。他把剩下的藥湯放在炕沿,用破布蓋好保溫。然后,他從懷里掏出那最后半塊硬得像石頭的榆皮餅。
餅子冰冷粗糙,入口如同嚼著摻了沙礫的木渣,幾乎沒什么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屬于榆樹皮的獨特苦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林濤用力地、一口口地咬著,吞咽下去,粗糙的餅子刮得喉嚨生疼。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項任務,只是為了給這具明天將要跋涉于險地的身體,補充一點微薄的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