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霧,比榆錢巷濃稠百倍。
灰白色的霧靄如同活物,在林間緩慢地涌動、糾纏,遮蔽了天光,吞噬了遠處的山脊和近處的樹冠,只留下眼前幾丈內影影綽綽、扭曲怪異的枝干輪廓。腳下的腐葉層厚實而濕滑,每一步踏下去,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嘰”聲,粘膩冰冷的水汽瞬間浸透了他那雙早已磨得單薄的破草鞋,寒氣像無數細小的針,順著腳踝直往上鉆。
林濤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沉重的柴刀別在腰間簡陋的草繩里,冰冷的刀身緊貼著皮肉,那份刺骨的寒意卻讓他混亂的思緒保持著一絲必要的清醒。父親昨夜嘔血瀕死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燙印在他的腦海深處,每一次回想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用力甩甩頭,試圖驅散那噩夢般的畫面,目光卻更加銳利地掃視著濃霧籠罩的前方。
他認得這條路。或者說,他認得這感覺——腳下越來越陡峭的坡度,空氣中越來越濃郁的、混雜著腐爛植物和某種野獸腥臊的獨特氣味,還有那從濃霧深處隱約傳來的、如同鬼哭般的嗚嗚風聲。鬼見愁,快到了。
“三味草…喜陰濕…多生于背陰陡崖石縫…伴生蛇涎果…”王婆沙啞的叮囑在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壓在林濤的心口。蛇涎果,父親口中那有妖狼看守的邪物。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柴刀柄,冰冷的鐵質觸感傳遞著一種原始的、屬于武器的力量感,盡管這武器早已傷痕累累。
霧靄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一道縫隙。前方,一面巨大的、幾乎垂直的黑色巖壁,如同巨獸沉默的脊背,突兀地矗立在眼前。這就是鬼見愁的背陰面。巖壁高聳入云,上方依舊被濃霧牢牢鎖住,看不清頂。壁面濕滑,覆蓋著一層深綠色的、滑膩的苔蘚,在灰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微光。幾道猙獰的巨大裂縫如同傷疤般縱貫巖壁,裂縫深處黑黢黢的,散發著更加陰冷潮濕的氣息,仿佛是通往地底深淵的入口。
風就是從那些裂縫里鉆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野獸巢穴深處的腥膻味,嗚咽著刮過林濤的臉頰,像冰冷的刀子。
就是這里了。
林濤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停下腳步,沒有貿然靠近巖壁,而是警惕地環顧四周。視線所及,除了嶙峋的怪石、濕滑的苔蘚和幾株在石縫中頑強扭曲生長的、葉子發黑的小灌木,似乎別無他物。然而,一股強烈的、源自本能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他的脊椎。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腥味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如同梳子,一寸寸掃過陡峭濕滑的巖壁,搜尋著王婆描述中的那種植物——根莖暗紅,葉片三裂,邊緣有細密的鋸齒,形似鳥爪。
時間在濃霧和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林濤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一半是攀爬的消耗,另一半是高度緊張所致。他攀附在一道狹窄的石縫邊緣,身體緊貼著冰冷濕滑的巖壁,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被霧氣吞噬的幽暗。每一次移動都異常艱難,需要用手死死摳住石縫中凸起的、同樣濕滑的巖石棱角,再用腳試探著尋找極其有限的落腳點。柴刀別在腰后,刀柄不時磕碰到巖石,發出沉悶的輕響。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懷疑王婆的指引是否準確時,視線猛地凝固在右上方不遠處!
一道狹窄得僅容一臂深入的巖縫深處,幾點異樣的暗紅刺破了大片苔蘚的深綠!那暗紅并非鮮艷,而是帶著一種沉郁的、近乎于凝固血塊的顏色。幾片形狀奇特的葉子從縫隙里探出頭來,三裂的形態清晰可見,邊緣的鋸齒在昏暗光線下如同細小的獠牙。葉片上還凝結著細小的、冰冷的水珠。
三味草!
林濤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瞬間涌上頭頂!找到了!就是它!父親有救了!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苗,瞬間點燃了他疲憊的身軀。他忘記了疲憊,忘記了危險,眼中只剩下那幾株代表著父親一線生機的暗紅藥草。他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左手死死摳住一塊凸起的巖石,右手竭力向上伸展,指尖距離那巖縫邊緣還有一尺多的距離!
就差一點!
他咬緊牙關,身體又向上奮力挪動了幾分。腳下的碎石因承受不住重量而簌簌滾落,墜入下方濃霧彌漫的深淵,無聲無息。他顧不上了。右臂的肌肉因過度拉伸而微微顫抖,指尖拼命向前探去,試圖夠到那救命的草藥。
近了…更近了…指尖幾乎能感受到巖縫里逸散出的、更加陰冷的濕氣…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最近那株三味草暗紅根莖的剎那——
“嘶——!”
一聲冰冷、短促、充滿威脅的嘶鳴,如同毒針般瞬間刺穿了周圍的死寂!
林濤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感讓他猛地縮回了手!
聲音來自他頭頂正上方那塊微微突出的、長滿滑膩苔蘚的巖石陰影里!
他猛地抬頭!
只見那團濃重的陰影中,兩點猩紅的光芒驟然亮起!那光芒冰冷、嗜血、毫無情感,如同地獄中點燃的鬼火!緊接著,一個三角形的、覆蓋著暗褐色鱗片的猙獰頭顱緩緩探了出來,分叉的黑色信子閃電般吞吐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那是一條巖蛇!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細,盤踞在巖石的凹陷處,冰冷的豎瞳死死鎖定了下方這個闖入它領地、覬覦它“守護之物”的不速之客!它的身體在陰影中微微蠕動,鱗片摩擦著濕滑的苔蘚,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剛才林濤全神貫注于草藥,竟然完全沒有發現頭頂潛伏著這樣致命的獵手!此刻,他與這冰冷的毒物近在咫尺,腥臭的氣息幾乎噴到他的臉上!
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
那巖蛇顯然被林濤的動作激怒了。猩紅的豎瞳收縮成一條危險的細線,盤踞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蓄滿力量的彈簧!三角形的頭顱微微后縮,做出了一個標準的攻擊前奏!
逃!必須立刻逃開!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林濤幾乎是出于身體的本能,左手猛地發力想要將自己推開巖壁,同時右手閃電般摸向腰后的柴刀!
然而,他忘了自己腳下的立足點有多么狹窄濕滑!
就在他左手發力、身體重心后移的瞬間,腳下那塊本就松動的小石塊,承受不住驟然改變的力量,“咔嚓”一聲徹底碎裂!
林濤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猛地向下滑墜!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被他死死壓在喉嚨里!千鈞一發之際,他左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五根手指如同鐵鉤般狠狠摳進剛才抓住的那道石縫邊緣!尖銳的巖石棱角瞬間刺破了他早已粗糙不堪的掌心,劇痛傳來,溫熱的液體涌出,但他死死摳住,硬生生止住了下墜之勢!
身體懸在半空,只有左手死死摳著巖縫,全身的重量都掛在那幾根幾乎要被撕裂的手指上!腳下是翻滾的濃霧和深不見底的黑暗!
就在他身體失控下墜的同一瞬間,頭頂的巖蛇發動了蓄勢已久的攻擊!
一道暗褐色的閃電,帶著刺鼻的腥風,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朝著他剛才頭部所在的位置狠狠噬咬而來!
“咔嚓!”
尖銳的毒牙狠狠咬在了堅硬的巖石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脆響!幾片碎石和苔蘚被崩飛!若非林濤剛才因滑墜而意外改變了位置,這一口絕對會精準地咬穿他的脖頸!
一擊落空,巖蛇的兇性徹底被激發!它細長的身體如同鞭子般從巖石上彈射而起,調整方向,猩紅的豎瞳再次鎖定掛在巖壁上、幾乎無法動彈的獵物,三角形的頭顱再次后縮,準備發動第二次致命的撲擊!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濃重!
林濤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左手掌心撕裂的劇痛和全身懸空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清楚地看到巖蛇口中那對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彎鉤毒牙!
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在這生死一線的絕境中,一股混合著絕望、不甘和瘋狂求生的狠戾之氣,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轟然爆發!他不再去想后果,不再去恐懼!
“呃啊——!”
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幾乎在巖蛇再次彈射撲來的同時,林濤右手猛地抽出腰后的柴刀!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任何招式,純粹是憑著本能和一股豁出性命的蠻力,將全身的重量和懸空帶來的下墜之勢,全部灌注到握刀的右臂上,由下而上,朝著那道撲來的暗褐色閃電,狠狠反撩劈去!
這是絕境中唯一可能的反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鐺——!!!”
一聲刺耳到令人頭皮發麻的金鐵交鳴之音,在死寂的懸崖上猛然炸響!火花四濺!
柴刀那布滿豁口的刀鋒,結結實實地劈砍在巖蛇布滿堅硬鱗片的頸側!
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順著刀柄傳來,震得林濤右臂瞬間麻木!虎口崩裂,鮮血淋漓!但柴刀并未如想象中那樣被堅硬的蛇鱗彈開!
只見那飽經摧殘的刀身,在承受了這狂暴一擊的瞬間,發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令人心碎的哀鳴!刀身中部,那道最深的、幾乎將刀身一分為二的巨大豁口邊緣,本就脆弱的連接處,在巨力的沖擊和巖石般堅硬鱗片的反震下——徹底崩斷!
“嚓!”
半截帶著卷刃豁口的刀尖,如同被崩飛的流星,旋轉著飛射出去,“叮”的一聲,深深釘進了不遠處的巖縫之中!
林濤手中,只剩下半截斷刀!斷口參差不齊,閃爍著冰冷而絕望的寒光!
而那巖蛇,被這豁出性命的一刀劈中,雖然堅硬的鱗片擋住了致命的切割,但巨大的沖擊力還是讓它撲擊的軌跡猛地一偏,三角形的蛇頭狠狠撞在旁邊的巖石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劇痛和眩暈讓這條兇物暫時失去了攻擊能力,它細長的身體痛苦地扭曲翻滾著,發出憤怒而痛苦的“嘶嘶”聲,暫時無法再次發動攻擊。
機會!
林濤的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根本顧不上斷刀,也顧不上頭頂暫時失去威脅的巖蛇!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剛才那株近在咫尺的三味草上!
左手依舊死死摳著巖縫,劇痛和脫力感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意志。但他咬碎了牙關,鮮血從嘴角溢出!趁著巖蛇翻滾失控的這短暫間隙,他再次奮力伸出鮮血淋漓的右手,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巖縫深處的暗紅根莖抓去!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冰冷、堅韌、帶著泥土氣息的根莖!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狠狠一揪!
“噗!”
幾株根須相連的三味草被他連根拔起!根莖上還帶著濕冷的泥土和碎石!
得手了!
狂喜只持續了不到半息!頭頂傳來更加狂暴憤怒的嘶鳴!那巖蛇顯然從眩暈中恢復過來,猩紅的豎瞳燃燒著瘋狂的怒火,細長的身體再次繃緊,準備發動不死不休的撲殺!而林濤自己,左手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摳住巖縫的手指已經開始麻木、顫抖,再也無法支撐懸空的身體!
跑!必須立刻離開這絕壁!
林濤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將揪下的三味草胡亂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同時雙腳在濕滑的巖壁上用力一蹬!借著這一點微弱的反作用力,以及左手最后爆發的推力,他整個人朝著遠離巖壁、下方相對平緩的斜坡方向,狠狠撲躍出去!
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重重砸向下方厚厚的腐葉層!
“噗通!”
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骨頭仿佛散架的劇痛傳來!林濤在厚厚的、濕滑的腐葉層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勉強停住。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左手掌心血肉模糊,右手虎口崩裂,斷刀的刀柄還緊緊攥在手中,冰冷的斷口抵著他的小腹。
他根本顧不上檢查傷勢,掙扎著就要爬起來!因為他清楚地聽到,頭頂上方傳來巖石被快速摩擦的“沙沙”聲,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滿殺意的嘶鳴!那巖蛇追下來了!
跑!往林子深處跑!
林濤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腐葉堆里爬起,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必須遠離這片致命的懸崖!他邁開雙腿,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濃霧彌漫、荊棘叢生的密林深處,亡命狂奔!
身后,那“沙沙”的摩擦聲和冰冷的嘶鳴如影隨形,如同死神的鐮刀緊貼在脖頸之后!每一次腳踩在濕滑的腐葉上發出的聲響,每一次荊棘刮破衣物的撕裂聲,都像是在為這場死亡的追逐敲響鼓點。
懷里的三味草,隔著薄薄的衣物,冰冷地貼著他的胸膛。那是父親活下去的希望,也是此刻引來致命追殺的禍源。他攥緊了那半截斷刀,冰冷的斷口刺痛了他的掌心,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支撐。
不知跑了多久,肺像要炸開,雙腿如同灌滿了鉛。身后的“沙沙”聲似乎終于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濃霧深處。林濤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撲倒在一棵巨大的、長滿苔蘚的枯樹根下,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噴出濃重的白霧,混著血腥氣。
他癱軟在冰冷的腐葉上,渾身濕透,沾滿了泥污、苔蘚和自己的鮮血。左手掌心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不斷滲出溫熱的液體,右手緊握的半截斷刀刀柄冰冷刺骨。
他顫抖著,用相對完好的右手,艱難地探入懷中。指尖觸碰到那幾株冰冷、堅韌的根莖。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掏了出來。
幾株暗紅色的三味草靜靜地躺在他沾滿污泥和血漬的掌心。根須纏繞,葉片三裂,邊緣的鋸齒在昏暗的霧氣中清晰可見。根莖上還帶著濕冷的泥土氣息和幾縷被強行扯斷的、細如發絲的根須。
終于…到手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劫后余生的慶幸猛地沖上林濤的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他死死咬著下唇,不讓那懦弱的液體涌出。他成功了!他用半條命,換來了父親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這希望還缺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環——蛇涎果。
父親的話和王婆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心上。沒有蛇涎果做引子,這三味草,不過是幾根無用的野草!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濃霧,望向那如同巨獸獠牙般隱沒在灰白深處的鬼見愁懸崖。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搏殺和死亡追逐,僅僅是為了這懸崖邊緣的三味草。而那傳說中由妖狼看守、生長在更為兇險的崖縫深處的蛇涎果…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鬼見愁裂縫中吹出的寒風,悄然包裹了他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心。
懷里的沉木牌,似乎又傳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暖意,固執地熨帖著他冰冷的身軀。他低頭,看著掌心那幾株染著自己鮮血的三味草,又看了看手中那半截閃爍著絕望寒光的斷刀。
前路,依舊是無邊濃霧和更深的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