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天妄道 第十一章 赤血映道

落霞峰的禁制光幕在身后悄然彌合，山間的清寒之氣迎面撲來。云璃足踏金翎劍光，如同一顆逆行的流星，撕開沉沉的暮靄，朝著青林村方向疾馳而去。心中那點(diǎn)對龍氣的探究之火，被父親責(zé)罵的委屈、自身禁足的憋悶，以及后山禁地驚見真龍?zhí)撚暗挠嗉陆焕p著，燒得比劍芒更熾。

剛掠過一片幽深的山谷，飛劍速度略緩，前方莽莽蒼蒼的原始密林如同墨綠色的巨毯鋪展到天際線。就在這時(shí)，一直安靜趴在她肩頭的蜃龍幼崽“小霧”，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聲極細(xì)微的低鳴。這鳴叫不似平日玩耍的輕快，帶著一種清晰的指向性。

云璃心頭猛然一悸，立刻懸停劍光。只見小霧頭頂那對小小的玉角微微亮起柔和的七彩光暈，一絲極淡卻不容忽視的薄霧正不受控制地從它小巧的鼻孔中溢出，并非隨意散逸，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般，頑固地指向下方那片更為幽深、更顯濕冷的密林方向！

那方向…并非直奔青林村！

云璃瞳孔驟縮，凝神細(xì)察。空氣中，那熟悉的、令她神魂戰(zhàn)栗的威壓感已經(jīng)淡到近乎虛無，若非蜃龍?zhí)焐鷮庀⒌臉O度敏感，又曾在溪邊近距離接觸過那股爆發(fā)，恐怕連這一絲引動小霧異樣的“痕跡”都難以捕捉。

但這絲痕跡殘留的方向，卻清晰地偏離了通往村莊的路徑，蜿蜒著深入了那人跡罕至、兇獸潛藏的蠻荒深處！

“找到了！”云璃眼中驟然爆發(fā)出灼熱的光彩，之前的彷徨與憋屈瞬間被強(qiáng)烈的興奮和探究欲取代。果然是那個(gè)方向殘留的痕跡！他根本沒有回村子，而是鉆進(jìn)了這片危機(jī)四伏的莽林！

云璃收斂氣息，借助小霧天生對環(huán)境的隱匿能力，如同一抹輕煙在密林間穿行。心中那份對龍氣源頭的好奇和探究，驅(qū)使著她不斷深入。然而，眼前猝然撞入的一幕，卻像一盆混著冰碴的冷水，狠狠澆在她那顆被宗門保護(hù)得太好的心上。

前方一處狹窄的、布滿濕滑苔蘚的斷崖下，幾株赤紅如火、葉片形似爪牙的奇異小草頑強(qiáng)地扎根在石縫中，散發(fā)著微弱的火屬性靈氣——是赤焰草，一種煉制低階火屬性丹藥的輔料，價(jià)值不高，卻也需數(shù)十年份。

而就在這幾株赤焰草旁，三具尸體以扭曲的姿態(tài)倒伏在血泊里，尚未完全冷卻。兩個(gè)穿著粗陋獸皮、滿臉風(fēng)霜的散修漢子，一個(gè)心口被利爪掏穿，另一個(gè)喉嚨被飛劍割裂，雙目圓睜，凝固著死前的驚愕與不甘。稍遠(yuǎn)些，一個(gè)穿著稍好些、但也只是尋常布衣的修士，背靠著一塊巖石，胸口插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致命傷卻在眉心一個(gè)被火球術(shù)燒灼出的焦黑孔洞，臉上殘留著貪婪得手后瞬間被偷襲的扭曲。

幾株赤焰草，有兩株被粗暴地扯斷，草汁混著鮮血滴落。還有一株相對完整的，被一只沾滿泥血的手死死攥著，至死未松。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法術(shù)殘留的焦糊氣息。幾只食腐的禿鷲在低空盤旋，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嘶啞鳴叫。

云璃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臉色瞬間煞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不是沒見過爭斗，在宗門演武場，切磋斗法點(diǎn)到即止，勝敗分明。但眼前這種為了幾株并不算頂級的靈草，用最原始、最卑劣的手段偷襲、搏命，最終同歸于盡的場景，徹底顛覆了她的認(rèn)知！那凝固的猙獰表情，那刺目的鮮血，那被死亡玷污的靈草…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剮蹭著她嬌生慣養(yǎng)的心神。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才沒讓自己失聲驚呼。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自己在云來居茶樓，百無聊賴地?cái)噭又峭雰r(jià)值不菲、靈氣氤氳的“云霧靈茶”，甚至覺得不如小霧噴出的霧氣有趣…那被她隨手浪費(fèi)的幾滴靈茶，蘊(yùn)含的靈力，恐怕就遠(yuǎn)超這幾株染血的赤焰草！而這幾株草，卻是三條活生生的人命！

一種強(qiáng)烈的荒謬感、冰冷的現(xiàn)實(shí)感，伴隨著巨大的不適和隱隱的愧疚，如同藤蔓般纏繞住她。修真界的底層，遠(yuǎn)比她在云端俯瞰時(shí)所想象的，要?dú)埧岚俦丁⑶П叮≠Y源…原來真的需要拿命去填！她此前揮霍的，竟是別人拼死也難求的珍寶！

“嘶嘶…”肩頭的小霧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琉璃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密林深處，傳遞出一絲警告的氣息。有東西被血腥味引來了。

云璃猛地回神，強(qiáng)行壓下翻騰的心緒，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她不再停留，甚至不敢再看那血腥的現(xiàn)場，抱著小霧，身形更快地沒入更幽暗的深林。只是這一次，她疾馳的身影里，少了幾分單純的驕縱與好奇，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對修真世界殘酷法則的認(rèn)知。那幾株染血的赤焰草，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了她的心上。

循著小霧對空氣中那絲微弱卻精純龍氣的敏銳感應(yīng)，云璃在莽莽林海中艱難穿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穿過一片濃密的荊棘，眼前豁然開朗，卻又是一處絕地。

一面巨大的、近乎垂直的黝黑崖壁矗立在眼前，仿佛被天神巨斧劈開。一道白練般的瀑布從崖壁頂端傾瀉而下，如同天河倒懸，裹挾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入下方深不見底的寒潭，濺起漫天冰冷的水霧。寒氣逼人，連空氣都仿佛凍結(jié)。

而就在那瀑布沖擊潭面的邊緣，在飛濺的冰冷水花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云璃看到了他。

隋謙。

他幾乎不成人形。**的上半身布滿青紫交加的淤痕，那是被瀑布巨力反復(fù)錘擊的印記。無數(shù)細(xì)小的傷口遍布其上，皮開肉綻，有的地方甚至深可見骨，傷口被冰冷的潭水泡得腫脹發(fā)白，邊緣翻卷，隱隱能看到里面蠕動的…那是燼淵引來的噬骨毒蟲！他整個(gè)人半跪半泡在刺骨的潭水里，只有頭顱竭力揚(yáng)起，露出水面，臉色是一種死人般的灰敗，嘴唇凍得烏紫，牙齒死死咬著一段早已被涎水和血水浸透的藤蔓，身體在巨大的水流沖擊和毒蟲噬咬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痙攣著。

他在修煉？！這是一種云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近乎自虐的殘酷方式修煉！每一次瀑布的沖擊落下，都像一柄巨錘砸在他背上，將他砸得猛然下沉，嗆入冰冷的潭水。而他，又憑借著那咬死的藤蔓和一股令人心悸的、近乎野獸般的狠勁，掙扎著將身體重新?lián)纹穑酉乱淮螝缧缘臎_擊！如此周而復(fù)始。

沒有靈光護(hù)體，沒有丹藥輔助。只有血肉之軀，對抗著天威般的瀑布和鉆心蝕骨的痛苦。他的眼神，透過彌漫的水霧，空洞地望向虛空某處，里面燃燒的火焰并未熄滅，卻被巨大的痛苦和絕望的陰霾重重籠罩，仿佛風(fēng)中殘燭，隨時(shí)可能徹底湮滅。

云璃站在崖壁上方，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震撼了，忘記了呼吸。冰冷的瀑布水汽打濕了她的鬢發(fā)和衣袍，她卻渾然不覺。她見過宗門天驕在靈氣充裕的洞府中打坐吐納，見過師兄師姐們?yōu)榱送黄破款i閉關(guān)苦修，也見過演武場上為了勝負(fù)拼盡全力。但從未見過這樣的“修煉”！這根本不是在求道，這是在用血肉之軀，一寸寸地丈量地獄的深度！

為了什么？一個(gè)被玄機(jī)閣判定為毫無靈脈的凡人，如此瘋狂地折磨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是那渺茫到近乎不存在的體修之路？值得嗎？

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悸與…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微弱的敬意，在她心中翻騰。她看到了一個(gè)在絕境中掙扎的人，一個(gè)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更“努力”的人，盡管這努力看起來是如此的徒勞，如此的痛苦，如此的…令人心頭發(fā)堵。

溪邊那爆發(fā)的龍氣，昏迷中那洪荒真龍的驚鴻一瞥，與眼前這少年瀕臨崩潰卻依舊不肯倒下的身影，在她腦海中轟然碰撞。一絲微弱的、不易察覺的同情和觸動，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悄然在她心湖深處漾開。她忽然覺得，自己那點(diǎn)被父親禁足的“委屈”，與這同齡少年所承受的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云璃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壓下心頭的波瀾。她抱著小霧，身形輕盈地飄落，落在距離寒潭數(shù)丈遠(yuǎn)的一塊稍顯干燥的巖石上。沒有刻意掩飾氣息。

巨大的水聲轟鳴中，隋謙似乎并未察覺有人到來，依舊沉浸在那無邊的痛苦地獄里。

云璃看著他那雙在痛苦中依舊燃燒著不屈、卻又被絕望冰封的眼睛，紅唇微啟，清脆的聲音穿透了瀑布的咆哮，清晰地送到隋謙耳邊，語氣不再是溪邊的驕縱，也非玄機(jī)閣回廊上的興味，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鄭重：

“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