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霧宗內門弟子居所“青松院”,環境清幽雅致,靈氣遠勝雜役區域。一間靜室內,蒲團上盤坐著兩人,正是隋謙的大哥隋信與二哥隋智。室內靈氣氤氳,顯然布置了簡單的聚靈陣法。
隋信緩緩睜開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周身氣息比月前在青巖城時凝實了數倍不止。他滿意地感受著丹田內流淌的涓涓靈力,嘴角勾起一抹自矜的笑意:“練氣三層,總算是穩固了。這上品靈脈的修行速度,確實遠非中品可比。”他身材高大,面容英挺,一身玄霧宗制式的青色弟子袍,更襯得他氣宇軒昂。
一旁的隋智也收了功,臉上帶著一絲疲憊,聞言苦笑道:“大哥,你就別刺激我了。我這中品靈脈,吸納靈氣慢如龜爬,這月余苦修,才堪堪摸到練氣一層的門檻,連穩固都還差些火候。與你相比,真是龜兔之差。”他身形不如隋信壯碩,但眉目清秀,帶著書生氣,此刻眉宇間卻縈繞著揮之不去的焦慮。
“勤能補拙。”隋信拍了拍隋智的肩膀,語氣帶著勉勵,眼底深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宗門資源豐厚,只要肯下苦功,總有出頭之日。況且…”
他話鋒一轉,指腹緩緩摩挲著腰間懸掛的溫潤玉玨,眼神投向窗外翻涌的云海深處,聲音壓得低沉,“阿智,你可知,這便是仙凡之別,靈脈之限!億萬生靈,能如你我這般,得窺仙門,已是萬中無一的造化!更要惜福,更要…爭!”
他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前日聽內務堂劉師兄言,那‘蝕骨荒域’,三年后便要開啟了!四十年方啟一次的絕險之地!蘊藏‘地脈精石’、上古靈草,乃筑基大道之無上資糧!”
隋智瞳孔微縮,聲音帶著驚悸與渴望:“蝕骨荒域?!僅限練氣后期至筑基期前修士進入的古域…聽聞其內…便是修羅殺場!”
“不錯!”隋信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仿佛已預見血雨腥風,“各宗各派、散修大寇,皆會涌入。弱肉強食,殺人奪寶!若無足夠實力,進去便是白骨鋪路!三年!阿智!”他猛地盯住隋智,“三年之內,你我必須突破至練氣后期!為兄替你籌措資源,你我兄弟必須同入禁地,互為依仗,搏那一線筑基之機!這四十年一遇的機緣,錯過…怕是終生之憾!”
巨大的壓力與誘惑讓隋智呼吸急促,他用力攥緊了拳頭,沉聲道:“大哥放心!小弟…定當舍命修行!”
“嗯。”隋信神色稍緩,那份屬于內門弟子的自矜重新浮現。他端起靈茶抿了一口,目光掠過隋智因激動而微紅的臉,思緒卻仿佛被“仙凡之別”、“機緣造化”這幾個字觸動,思緒自然而然地帶回了那個奠定他們今日地位的起點。他放下茶杯,語氣帶著一絲回憶的感慨,也帶著對自身“仙緣”的確認:
“說起這仙凡機緣…阿智,你我可還記得,月余前,青巖城玄機閣測靈殿內…”
提起入宗,兩人思緒不由得飄回月余前。
靈脈測試前一天,青林村祠堂前人頭攢動。得益于村長不遺余力的吹捧和二人確實出眾的儀表氣質,他們早早便引起了路過青林村、前往青巖城參與玄通測靈的另一位執事——周墨的注意。
周墨執事為人嚴肅刻板,不如孫執事隨和,但眼光老辣。他見隋信、隋智氣度沉穩,眼神清亮,根骨亦屬上佳,在村長唾沫橫飛地力薦下,便破例提前用簡易測靈石驗看了二人靈脈資質。結果雖非絕頂,但在青林村這種“仙苗村”也屬拔尖。周墨執事當即將二人名字錄入了隨身攜帶的玄霧宗預錄名冊,言明到了青巖城玄機閣,可憑此名冊優先測試,無需排那冗長隊伍。
那一刻,兄弟二人意氣風發,只覺得仙門大道已在腳下鋪開,村人艷羨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榮光加身。
然而,這份意氣風發,在青巖城玄機閣測靈殿內,被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
當孫執事帶著那個穿著破舊麻衣、形容畏縮的少年徑直走向測靈石時,隋信和隋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謙?!他怎么會在這里?!”隋智失聲低呼,被隋信一把捂住嘴。
“噤聲!”隋信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怎么攀上孫執事的?難道他也有靈脈?”驚疑、不解,甚至還有一絲荒謬的期待,瞬間攫住了兄弟二人。畢竟,一母同胞,若三兄弟皆有仙緣,那隋家當真是祖墳冒了青煙!
他們縮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目光緊緊追隨著隋謙。看著他被孫執事親自引薦,看著他走上萬眾矚目的測靈臺,看著他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將手按上冰涼的測靈石……
死寂!
那測靈石如同最普通的頑石,連一絲最微弱的光暈都吝于賜予!
緊接著,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嘲笑與鄙夷!
“廢物!一點靈光都沒有!”
“孫執事怕不是老糊涂了?帶這么個玩意兒來丟人?”
“快滾下去吧!別浪費仙石靈氣!”
那刺耳的聲浪,如同無數冰冷的針,狠狠扎在隋信和隋智的心上。他們看著臺上那個瞬間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身影,看著他如同喪家之犬般踉蹌逃離的背影……那一刻,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兄弟二人心中那點殘存的親情與驚疑。
“快走!別讓他看見我們!”隋信拉著隋智,幾乎是落荒而逃,迅速淹沒在人群里,仿佛多看隋謙一眼,都會沾染上那“廢物”的晦氣。
“唉……”隋智長長嘆了口氣,將思緒從難堪的回憶中拉回,“誰能想到,阿謙他……竟真的一點靈脈也無。”
靜室內流轉的靈氣微微滯澀。隋智那聲感慨落定后,便是一陣難言的沉默,混雜著微妙的羞慚與事不關己的解脫。
“罷了,”隋信率先起身,似要將那難堪的回憶甩開,玄色弟子袍袖一拂,“關起門悶頭修煉也無甚進益,去山門廣場走走,權當散心。聽聞近日有執事堂的師兄演練新得的風系道術。”
隋智自無不可,點頭跟上。兄弟二人步出青松院清幽的門戶,沿著林蔭覆蓋的石徑緩步下行。穿過連接內峰與外域的“九虹索橋”,下方云海翻騰,奇峰掩映。落至主峰地界,腳下石階愈發平整寬闊,靈氣氤氳中,山門廣場那由整塊‘鎮海青玉’鋪就、開闊如平原的煌煌氣象便映入眼簾。
正是宗門弟子往來頻繁之時。間或有駕馭飛劍、符舟的弟子如流星般掠過頭頂,落下時帶起獵獵罡風。演武場方向傳來低沉的術法轟鳴與劍器清越的碰撞聲。空氣中混雜著丹室飄來的清苦藥香與遠處煉器閣散逸的炙熱煙火氣。
隋信負手而立,目光掃過廣場上或行色匆匆、或三三兩兩交談的諸多內門、外門弟子,胸中那份踏入仙門的自矜再次升騰。隋智則顯得稍微拘謹些,留意著是否有相熟面孔,不愿失了禮數。
就在這時,一陣稍顯突兀的、屬于凡俗的粗重喘息與沉重腳步聲傳來。廣場邊緣,連接著藥圃側道的方向,幾隊穿著統一樣式灰色粗布短衫、背負著巨大藤筐的雜役,正埋頭搬運著東西。藤筐里裝著色澤深褐、隱隱透出土系靈力波動的新墾‘息壤’,顯然是要送往某個亟待翻新的藥圃區域。
隋信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這些如同背景板一般的雜役身上。修仙世界,仙凡有別,這等螻蟻塵埃般的存在,本不配進入他的視線。
然而,其中一道身影卻猛地釘住了他的目光!
那道身影落在隊伍稍后,落在隋智眼中,其身板似乎比記憶中結實了不少,顯出一種遠超凡俗農夫的強韌,背負的沉重靈土筐沉沉地壓在巖石般隆起的脊梁上,卻依舊被那萬鈞重擔壓得微微佝僂。他低垂著頭,汗水浸透了額發,緊貼在那張棱角分明卻因過于辛勞而顯得灰敗的臉上。
“隋……謙?!”隋智的驚呼幾乎是同時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雖壓低了聲音,卻如同針尖刺破了周遭的喧囂。他下意識地拽了拽隋信的袖子,指著那個在雜役隊伍中蹣跚挪步的少年。
隋信渾身一震,臉上的慵懶閑適瞬間凍結,眼底的溫和被驚愕、厭惡乃至一絲恐慌取代!他幾乎是本能地探出一縷極其微弱、不易被凡人察覺的神識,朝著那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掃去——依舊是如同古井般毫無波瀾的死寂!沒有一絲靈力運轉的跡象,就是徹徹底底的凡俗氣息!那股被寒潭磨礪出的、連雜役們都為之側目的隱隱堅韌,在修真者神識下如同雪地里**的身體,一覽無余。
震驚過后,一股混雜著羞恥與被冒犯的怒火“騰”地竄起。這廢物,竟陰魂不散到了這里?!他怎么能?他憑什么?!
“大哥……真是他!”隋智的聲音透著慌亂,臉色微微發白,目光不住地掃視四周,生怕有認識的人注意到他們兄弟對這低賤雜役的異常關注,“他……他怎么混進來的?青巖城測靈一事之后,他不是該灰溜溜滾回青林村嗎?”
隋信面容冷峻,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短暫的震驚與嫌惡化為冰冷的算計。絕不能讓這污點沾上身!他眼中厲芒一閃,毫不猶豫地拉著隋智,步伐沉穩卻迅疾地穿過稀疏的人群,徑直朝著那剛剛卸下一筐靈土、正拄著膝蓋大口喘息的隋謙走去。
沉重的腳步聲停在面前,夾雜著一股屬于內門弟子的、略帶清冷壓迫感的靈氣微風,吹散了隋謙額前汗濕的頭發。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當看清來人的面容時,那雙被疲憊麻木充斥的眼瞳驟然收縮,顯露出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震驚和復雜。
隋信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遮擋住了遠處投來的光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隋謙,如同審視一堆礙眼的雜物。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眼前三人能聽見,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阿謙?真沒想到,我們兄弟三人都能在‘仙門’中團聚了。”
他刻意在‘仙門’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譏誚與警示。冰冷的眼神掃過隋謙破舊的灰衫和臟污的雙手,如同實質的尖刀:“爹娘知道你這般有出息,竟能在玄霧宗討個差事,怕是要高興壞了?”
隋謙沉默地看著他,身體因驟然繃緊而微微僵硬,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被隋信緊接著、不帶一絲溫度的命令截斷:
“聽著,既然老天爺垂憐,讓你走了這等狗屎運,沒靈脈也能混進來當個雜役……”隋信的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那就安安分分在這里待著!不要做任何不該做的事,更不要說任何不該說的話!”
他身體微微前傾,強大的、屬于練氣三層修士的微弱靈壓刻意泄出一縷,如同冰冷的鎖鏈纏向隋謙那毫無防備的凡俗之軀:“尤其是——過去在青林村那些無謂的舊事,關于隋家,關于你……和我、還有你二哥隋智的關系!從今往后,在任何人面前,提也不要提!當作從未有過!明白嗎?!”
那威壓雖弱,對凡人而言卻如同巨石加身,呼吸都為之一窒。隋謙的指節因用力攥緊衣角而泛白,他看著兩位衣著光鮮、氣度儼然的內門兄長,看著他們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厭棄和仿佛被自己玷污了的羞憤,一股冰冷的鈍痛從心底蔓延開,遠比寒潭的冰水更刺骨。
他緩緩垂下眼簾,避開那刺痛的目光,喉嚨里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只從齒縫里擠出低不可聞、幾乎被廣場上的風聲淹沒的一個字:“……是。”
這沉默而卑微的姿態,讓隋信眼中的厭惡略微舒緩了些許,但那份刻骨的冷漠卻絲毫未減。隋智在一旁看著,嘴唇動了動,終究什么都沒說,只是臉上那份尷尬與疏離越發明顯。
恰在此時,遠處響起一個年輕而帶笑的聲音:“咦?隋信師兄,隋智師弟?你們二位也在此地雅興?”一個穿著同樣制式青色弟子袍、面容帶笑的年輕修士正朝著他們這邊走來,似乎是隋信相識的同門。
隋信臉上的冷硬瞬間冰消雪融,轉而浮起恰到好處的溫煦笑意,快得如同換了一張面具。他幾乎是同時側身一步,巧妙地擋在了隋謙與那走來的同門視線之間,也將后者那張汗污卑微的臉完全遮蔽在自己挺拔的身形之后,仿佛那里站著的,不過是一個與他們毫不相關的、普通雜役。
“原來是李師弟。”隋信朗聲笑道,語氣輕松,“練功有些氣悶,來廣場透透氣罷了。這廣場風物,確實開闊。”他姿態自然地迎向那走來的李姓修士,談笑風生,同時腳下不著痕跡地帶著隋智,邁開了步伐。
轉身的剎那,他余光瞥過那個依舊低垂著頭、如同泥塑般僵立在原地的灰色身影,眼中最后那一絲偽裝的笑意也徹底散去,只剩下冰冷的、唯恐避之不及的嫌惡。那眼神仿佛在說:“算你識相。”
隋智緊隨其后,在經過隋謙身邊時,甚至刻意別開了臉,如同避讓路邊的塵土。
一青一玄兩道身影很快融入了廣場上流光溢彩的仙門子弟當中,與那身灰敗僵硬的存在,涇渭分明。
直到那冰冷的審視和同門的笑語都漸漸遠去,徹底消失在喧鬧的背景里,隋謙才慢慢地、幾乎耗盡全身力氣般,重新抬起了被汗水和塵土打濕的睫毛。廣場上空,幾只仙鶴展翅,優雅地掠過金碧輝煌的殿宇飛檐,滑向更高遠、更縹緲的云層深處。
搬運靈土的號子聲再次響起,一個管事執事遠遠地、帶著不耐的呵斥傳來:“那邊那個!傻杵著干什么?!還不快跟上!誤了長老藥圃的土,仔細你的賤骨頭!”
他默默地彎腰,重新背起那個幾乎將他腰骨壓彎的巨大藤筐。粗糙的藤條深深勒進疲憊的肩膀,刺骨的冰涼與沉重的酸痛交纏。他低著頭,一步一步,沉默而艱難地邁開步子,融入了同樣疲憊、同樣卑微的灰色人潮里。方才那短暫的、帶著寒刃的“重逢”,仿佛只是廣場嘈雜風聲里一顆微塵拂過的錯覺。唯有肩上那難以承受的重壓,提醒著他腳下踏著的,是何處人間。
隋信側頭,帶著一絲荒謬的冷意對隋智低語:“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運,無靈脈竟能混成雜役。”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視。隋智扯了扯嘴角,笑容勉強又古怪,故作輕松地接口:“呵…如此說來,我隋家真是‘光宗耀祖’了,三兄弟竟都在此‘仙門’相聚。”那“仙門”二字從他口中吐出,聽著卻像是巨大的諷刺,在廣袤的喧囂中迅速凋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