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卷著桃瓣撲在青檀鼻尖時,她正和無妄穿過江南小鎮的石板街。
酒旗在檐角晃成一片紅浪,最招眼的那面寫著“醉仙樓“,底下懸著的銅鈴被風撞得叮當響——和著樓里傳來的鼓聲,像根針直扎進她耳骨。
“好個青蛇毒婦!
引那洪水漫了金山,三千百姓喂了魚!“說書人的驚堂木拍得脆響,“幸得法海禪師降妖除魔,金缽鎮白蛇,佛光照青蛇,這才保得人間太平!“
青檀腳步頓住。
她的指尖在袖中蜷起,眼角淡青鱗紋跟著一跳——這是蛇類情緒翻涌時的本能。
無妄側頭看她,見她喉結動了動,本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只盯著酒肆門楣上“醉仙樓“三個字,像要把那木漆灼出個洞來。
“去聽聽。“她突然扯了扯無妄的僧袖,聲音輕得像片柳絮。
不等他應,人已往街角的布攤晃去。
不過眨眼工夫,再轉出來時,哪里還有青衫客的影子?
分明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娃,灰布衫洗得發白,正啃著從攤邊順來的糖畫,晃悠悠往酒肆擠。
無妄站在原地,望著那抹小身影消失在門簾后。
他摸了摸腕間的紅繩——是昨日小翠硬塞的,說“僧人也該添點人氣“。
此刻紅繩被風吹得纏上佛珠,倒像根細細的紅線,勒得他掌心發燙。
酒肆里擠得密不透風。
青檀仗著身量小,鉆到最前排的條凳下,仰頭正看見說書人。
那人身穿靛青直裰,眉峰如刀,左手攥著醒木,右手的折扇敲得桌面咚咚響。“列位試想!
若再有這等妖物作祟,該當如何?“他突然拔高聲音,扇骨“啪“地敲在桌案,震得茶盞跳起來。
“焚其骨!
滅其形!“前排的糙漢拍著桌子吼,唾沫星子濺到青檀臉上。
幾個婦人跟著附和,懷里的孩子被嚇哭,反被拍著背哄:“不怕不怕,有法海禪師呢。“
青檀的糖畫在手里化了,黏糊糊的甜膩裹著心火往上涌。
她想起百年前水漫金山時,白蛇攥著她的手說“妹妹,我們不躲了“;想起法海的金缽砸下來時,那聲“執念太深“的嘆息;想起雷峰塔影里那片淡青鱗,原是她當年拼了命扒在塔磚上,被金缽震落的。
“那你說,法海為何要鎮壓白蛇?“她突然開口,童聲里裹著股清泠。
滿座寂靜。
說書人舉著折扇的手懸在半空,扇面“唰“地垂落,露出底下煞白的臉。
青檀仰起頭,看見他鬢角的汗正順著下頜滾進衣領——那是被拆穿謊言的慌亂。
“小娃娃懂什么?“旁邊的漢子瞪她,伸手要揪她辮子。
青檀歪頭閃過,又脆生生補了句:“白蛇救過那許仙三條命,法海若真為蒼生,為何不先問問許仙?“
酒肆里炸開一片議論。
有老丈摸著胡子沉吟“這說法倒新鮮“,有婦人攥著帕子嘀咕“原來說書的沒講全“,連那糙漢都撓著后腦勺不吭聲了。
說書人猛地抓起醒木又拍,震得茶盞里的水濺出來:“休要聽小娃胡謅!
且聽下回分解——“他扯著嗓子喊,可話音被嗡嗡的議論聲蓋了個嚴實。
青檀從條凳下鉆出來,糖畫早丟在地上,被踩成黏糊糊的一片。
她擠到門口時,正撞上進門的無妄。
他手里提著個油紙包,大概是買了桂花糕——這和尚總記著她愛甜的。
“陸長風。“無妄把油紙包塞進她手里,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原是前明宮廷畫師,因直言犯上被逐,流落民間三年了。“他袖中佛珠輕響,“方才我問了酒肆跑堂,他每日說書必添三分惡,七分恨。“
青檀咬了口桂花糕,甜得發膩。
她望著酒肆里還在爭執的人群,忽然笑了:“恨到骨頭里的人,畫出來的東西該是什么樣?“
月上柳梢時,兩人潛進酒肆后院。
青檀踩著無妄的肩躍上圍墻,見正房窗紙透出昏黃燈光。
她輕手輕腳溜到窗下,指尖戳破窗紙——陸長風正伏在案前作畫,筆走龍蛇間,法海的金缽被他畫得像團燃燒的火,底下跪著的妖類青面獠牙,蛇尾上還滴著血。
“《渡厄圖》。“無妄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后,聲音里帶著悲憫,“他把渡厄修成了懲戒。“
青檀盯著畫中扭曲的蛇尾,突然翻身進窗。
陸長風驚得撞翻硯臺,黑墨濺在畫紙上,倒像給那些妖類添了道血淚。“你...你是那小娃?“他哆嗦著后退,撞翻了椅子。
“我是妖。“青檀摘了斗笠,淡青鱗紋在月光下泛著幽光。
陸長風的瞳孔縮成針尖,癱在地上直往后蹭。
她蹲下身,指尖挑起他的筆:“你見過真正的妖嗎?“
次日清晨,青檀在村頭老槐樹下發現了王阿婆。
老人咳得直不起腰,竹籃里的草藥撒了一地——那是給病兒子煎的藥。
她蹲下身要幫忙,阿婆卻突然抓住她手腕:“女娃...幫我送藥...我實在走不動了...“
青檀背起阿婆時,晨霧剛散。
她抄著近路往醫館趕,卻不想被山路上的獵戶看見。“妖!“那人舉著獵叉大喊,“那是昨日酒肆里的妖娃!“
眨眼間,村民舉著鋤頭扁擔圍了過來。
青檀把阿婆護在身后,眼角鱗紋因緊張泛得更青。“她是救人!“她喊,可回應她的是“燒死妖物“的罵聲。
“阿彌陀佛。“無妄的聲音像道清鈴,從人群后傳來。
他分開眾人,僧衣被扯得皺巴巴的,卻仍雙手合十:“這位阿婆氣息微弱,若再耽擱半柱香,命就沒了。“他伸手按住阿婆額頭,淡金光暈從掌心漫開,老人的咳嗽漸漸輕了。
“救人的是她,造謠的又是誰?“無妄望著人群里舉著鋤頭的獵戶——正是昨日在酒肆喊“焚其骨“最兇的那個。
獵戶的手慢慢垂下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青檀悄悄松了口氣。
她望著無妄被晨光鍍亮的側臉,忽然想起昨夜他說的話:“陸長風的恨,是把刀,砍向妖,也砍向他自己。“
此時酒肆里,小翠正踮腳擦著柜臺。
她聽見外面的動靜,手里的抹布停在半空。
窗臺上那盞小燈忽明忽暗,照見她腕間的紅繩——和無妄腕上那根,是用同塊酒旗布編的。
“咚——“
更夫的梆子聲驚飛了檐角的麻雀。
小翠望著漸暗的天色,把抹布往腰間一塞,轉身鉆進了后廚。
她知道,有些話,得趁夜說給大家伙兒聽聽。
月過中天時,醉仙樓的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小翠攥著那盞小油燈,燈芯在風里晃出豆大的光,照得她腕間紅繩泛著暖黃。
她昨晚擦柜臺時聽見陸長風罵“妖類天生帶毒“,又看見青檀背著王阿婆跑過青石板路時,衣擺沾了泥也不肯慢下半步——有些話,總得有人說破。
“各位叔伯嬸子。“她站在酒肆空了當街的柜臺后,油燈擱在酒壇上,火光把影子拉得老長。
圍過來的村民舉著柴刀、納了一半的鞋底,還有抱著娃的婦人,獵戶攥著獵叉的手還沒松:“小丫頭片子半夜喊人,莫不是中了邪?“
“我沒中邪。“小翠把抹布往腰間一甩,聲音比往日擦桌子時還響,“我是想說,昨日那小娃背王阿婆去醫館,跑得比我追偷酒的狗還快;前日她蹲在巷口給要飯的老周分糖畫,自己就舔了舔糖棍兒。“她指著窗外老槐樹下的方向,“你們說妖害人,可她害過誰?“
人群里傳來抽噎聲。
老乞丐佝僂著背擠進來,破棉襖的補丁在月光下泛白。
他抖著手摸出半塊硬餅——是前日青檀塞給他的,“老朽上月餓昏在橋洞,是那穿青衫的姑娘給我灌了熱粥。
她手涼得像塊玉,可摸我額頭時比灶膛還暖。“他抹了把臉,眼淚在皺紋里洇開,“你們說妖吃人心,可她掏的是自己的熱乎腸子。“
酒壇里的酒晃出漣漪。
獵戶的獵叉“當啷“掉在地上,砸得青石板迸出火星。
有婦人悄悄抹了眼,懷里的娃抓著她的銀簪,把“妖“字的罵聲都抓碎在掌心。
天剛蒙蒙亮時,青檀就站在了醉仙樓門前。
她沒戴斗笠,晨霧里,眼角淡青鱗紋像片被露水打濕的竹葉。
陸長風正往門楣貼新寫的“醒世“二字,筆刷“啪“地掉在地上——那小娃不見了,眼前站著的,是昨夜窗下摘了斗笠的青衫客。
“我便是當年的青蛇。“她聲音清亮,驚得檐角麻雀撲棱棱飛起來,“可你們之中,誰死于我手?
誰傷于我劍?“
酒旗被風卷起,露出“醉仙樓“三個褪色的字。
人群里有人搓著粗糙的手后退,有人張了張嘴又合上。
陸長風沖過來要推她,卻在觸到她衣袖時頓住——那料子薄得像層霧,底下是活人溫熱的體溫,哪有半分妖的陰寒?
“你...你狡辯!“他脖頸青筋暴起,指尖戳向她的肩,“法海禪師的金缽還在雷峰塔!
白蛇還壓在塔下!“
“你畫的是你心中的妖,不是我們真實的命。“青檀退后半步,袖中斷劍的劍柄硌著掌心。
百年前白蛇攥著她的手說“要讓世人記得我們的眼睛“,此刻她忽然懂了,那些眼睛里該有什么——不是兇光,是活過、痛過、愛過的滾燙。
人群忽然起了騷動。
青檀低頭一看,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娃擠到她腳邊,仰著沾了糖漬的臉問陸長風:“叔叔,你見過白蛇嗎?
你聽過她的哭聲嗎?“
陸長風的筆刷“當“地砸在青石板上。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雷峰塔下,他還是個落魄畫師,躲在塔邊的茶棚里。
那夜月特別亮,照見塔身上爬滿青藤,有個白衣影子貼著塔磚,指尖摳進石縫里,發出的聲音像碎瓷片刮心:“許郎...我冷...“他當時畫了幅《妖女囚塔》,卻沒敢畫她眼里的光——那光比佛燈還弱,卻比洪水還燙。
“我...我只是不甘心。“他突然蹲下來,雙手捂住臉。
畫具散了一地,狼毫筆滾到青檀腳邊,“我被逐出宮時,他們說畫師該畫圣君賢臣;流落民間時,他們說該畫因果報應。
可我...我想畫的,是塔下那個哭著說'冷'的女子。“
數日后,醉仙樓新掛了幅畫。
青檀站在畫前,看陸長風筆下的自己:斗笠半遮臉,斷劍斜挎腰間,身后是雷峰塔淡淡的影子,幾個小娃追著紙鳶跑過青石板,酒肆的燈籠亮成一串紅柿子。
“你不過是把我當成故事里的人罷了。“她指尖輕輕碰了碰畫中自己的衣擺,墨色還未全干,染得指腹一片青。
無妄站在她身側,佛珠在腕間轉了半圈。
他想起昨夜陸長風跪在佛前懺悔時說“我把恨當墨,涂臟了真相“,想起青檀背著王阿婆時,發梢沾的草屑在風里晃,像株不肯低頭的草。
“你呢?“青檀突然轉身,鱗紋在晨光里忽明忽暗,“你也覺得我是那個該被度化、被憐憫的存在?“
無妄望著她眼里跳動的光,忽然笑了。
那笑極淡,卻像春雪化在溪里,把他前世今生的執念都融了個干凈:“你不是妖,也不是人。“他說,“你是你自己。“
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悶雷般的轟鳴。
青檀猛地轉頭,只見雷峰塔方向騰起一道金光,刺破晨霧,像根被抽直的金線。
塔影在地面緩緩移動,竟比百年前更清晰了幾分——那影子里,仿佛還裹著聲極輕的嘆息,像誰終于掙開了壓在心頭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