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小點聲。”
吳起一直沉著臉,聽著劉氏的絮叨聲,眼見劉氏要說出一些不當說的話來,便立刻出聲打斷,沉聲道:“這種事兒,可由不得咱們亂說,既是要交,那便交罷,鈺兒嫁出去了,咱家總歸還交得起。”
說到這里,吳起轉頭看向一旁的吳銘,見吳銘一直默不作聲,心底嘆了口氣,道:“銘兒,漲了春稅,以后的日子就更難過些了,留不下多少銀錢,家中的肉干和細糧應該也差不多吃光了吧。”
吳銘離十八歲還差著兩個月,本來他是尋思著,有許家聘禮給的肉干和細糧,他再咬咬牙,多節省一點,怎么也要再多撐上兩個月,哪怕時至今日,吳銘練成武夫的希望應該已是十分渺茫,但都已經到了最后關頭,也不在乎多熬這兩個月了。
可不曾想,春稅一個人頭漲了四錢銀子,一家人就是一兩二錢,這一筆錢幾乎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無論再怎么緊衣縮食,也是供不起吳銘繼續練功了。
或許,
這就是他們老吳家的命。
吳起心中已是打算過兩日便帶上吳銘一起出去做活,將自己的手藝一點點教給吳銘,給吳銘將來的生活留一條門路。
“嗯,家中細糧和肉干吃的差不多了。”
吳銘點頭回應,神色倒沒有什么變化,他自然是聽出吳起話語中的意思,未曾練成武夫,這條路恐怕也的確是到此為止了,但他既然已修成武夫,一切自然皆已不同。
之前因為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鞏固境界,滋養體魄,不想過早鬧得人盡皆知,故而他練成的事尚未告訴吳起,連劉氏也還不知曉。
就在這時,
外面的喧鬧聲已是逐漸接近了這邊。
籬笆院中的吳銘一家人,往籬笆院外看去,就見院外不遠處,一名身披黑色官袍的戶曹,手中端著一疊戶籍,身旁跟隨著五六個稅吏,正向這邊走來。
雍國以武治天下,武運昌隆,故而凡朝廷正職官差,皆為武夫,那身披官袍的戶曹,身形魁梧而雄壯,目光威嚴,尋常百姓甚至不敢與之對視。
族長吳曲也只是在一旁作陪。
“徐大人,這里便是吳起一家。”
吳曲將戶曹徐威一行人領到吳家院外。
徐威聽罷吳曲的話,微微頷首,繼而拿出戶籍簿子,簡單的翻閱了一下,念叨:“戶,民籍,吳起,家中四口,長女吳鈺已于正月二十一出嫁,現今家中三人,名下無田產、無地契……嗯,此番春稅一共需上交紋銀六兩。”
吳曲站在一旁,目光瞧過一眼滿臉滄桑,鬢角泛白吳起以及劉氏兩人,見兩人此時都是面露愁容,心中也是微微搖頭。
朝廷突然漲了春稅,對整個吳村來說都是加重了負擔,但對于這種事他也沒什么法子。
最多就是對那些最貧苦的幾家人,在事后稍稍幫上一些,令那些人家不至于餓死。
“戶曹大人稍候,小民這就去取銀錢。”
吳起眼神有些愁悶,但這會兒也沒有多說什么,起身沖著戶曹徐威等人行禮。
然而,
就在這個時候。
吳銘卻忽然攔住了吳起,同時上前一步,向著徐威恭敬一禮,道:“戶曹大人容稟,據雍國律,凝血武夫可入武籍,直系三族免除人頭稅與安居稅,在下于前些時日,僥幸凝血成功,尚未來得及上報,還請戶曹大人核正。”
此言一出,全場霎時為之一頓,所有人的目光頓時紛紛投向吳銘。
吳起、劉氏站在一旁,都是露出驚愕之色,而族長吳曲也是為之一怔,視線一下子看向吳銘,卻見吳銘此時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身上卻有一股熾熱無形的血氣升騰而起。
凝血的事遲早要說出去,如今時機也算恰當,自是沒有必要再刻意隱藏。
真成了?!
吳曲稍稍有些愣神。
吳銘的資質稱不上差,但也稱不上強,否則凝血早就成了,之前遭了邪祟入體身子虧空,可謂大傷元氣,在資質不夠耀眼的情況下,受此一難,再想凝血無疑是難如登天。
不過轉念間,吳曲又很快想到,此前吳銘的姐姐吳鈺嫁去了許村,或許是由此從許家那邊得了一些好處,得以補足身體的虧空,最終搏到了一絲機會,邁入凝血。
許家的那位,在城里比他更受看重,將來的成就也多半在他之上,家境殷實,拿出一些資源助吳銘調理身體,也在情理之中。
“咦。”
徐威本來威嚴漠然的眼眸中,這時也是閃過一絲訝異之色。
以他的武道修為,比吳曲還要更高深一些,此時看著吳銘鼓動氣血,自然也是一瞬間就判斷出,吳銘的確是越過了那條界限,完成了凝血,已經是一位武夫了。
“你就是吳銘?”
徐威看了一眼手中的戶籍簿子,又轉而看向吳銘,本來威嚴淡漠的面容,稍微露出了一絲緩和,語氣也有些溫和的詢問開口。
吳銘垂首而立,恭謹回應道:
“是。”
“你習武多久了?”
“一年零十個月。”
“唔,一年零十個月么,稍微久了一點,不過于你而言,生在貧民之家,能做到這種程度,也算不錯了。”
徐威聽著吳銘的回答,眼眸中閃過一絲可惜,微微搖頭。
近幾年,景鄴城境域,妖魔作祟比以往嚴重了許多,景鄴城中鎮妖司和慎刑司這兩大重要衙司都在設法擴張人手,若是能為這兩大衙司送去一位有天賦的年輕武夫,對他來說也是一份功績,可惜以吳銘的程度來看,最多也就是個‘中下’的資質。
對鎮妖司和慎刑司這地位最高的兩大衙司來說,中下資質僅僅只是勉強達到參與考核的門檻,也基本不在兩司的選拔范圍之內。
徐威心中念頭閃過之后,便提筆在戶籍簿子上勾畫了一道,然后將戶籍簿子交給一旁的稅吏,沖著吳銘微微頷首,道:“你既已是凝血武夫,按律便不需上交春稅,我已替你一家勾去此次春稅,回去之后就會將你改入武籍。”
“多謝戶曹大人。”
吳銘再次躬身一禮。
徐威見吳銘心性沉穩,并無年少輕狂的表象,內心評價倒略微提高了些許,臉上神情也更緩和了些,道:“你雖非官身,但凝練氣血,已是武人,也無需多禮。”
跟隨在徐威身旁的幾個稅吏,看向吳銘的目光也是各有異色,他們自然都很清楚,像吳銘這樣貧苦出身,能凝練血氣,已然稱得上改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運氣。
片刻后。
徐威一行人便在吳曲的陪同下離去,繼續去吳村下一家收取春稅。
待戶曹徐威以及族長吳曲等一行人走遠,院落里的吳起和劉氏這才紛紛如夢初醒,縱然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老一輩人,但這會兒心緒也是如風浪一般難以平息。
“好,好。”
吳起只一連說了兩個好字,看著吳銘,眼眸中盡是欣慰。
當年吳銘爺爺還在時,幾乎傾盡資源助他習武,可他一直練到二十六歲,用盡各種資源都沒能成功凝練血氣,以至于家中都沒有留下多少資財。
吳銘如今的處境,比他當年何止困苦了十倍,家中全部積蓄也只夠吳銘修行一年半載,而且平日里幾乎吃不上肉食,甚至中途還遭遇了邪祟之禍!
本以為沒了希望,沒想到還是成了。
劉氏顫顫巍巍的走過來,這會兒又是激動又是喜悅,這世上如他們這般的貧苦人家,誰不期望子嗣后代,能有人凝練血氣,走出普通人難以逾越的那一步?
畢竟這一步踏出,就不再是困頓于污泥中的底層黎民,而是邁入了另一個階層,是質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