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像一片被寒風刮到墻角的枯葉,緊貼在冰冷、布滿滑膩霉斑的混凝土墻壁上,一點一點地向前蹭動。每一次挪動,腳底踩下,都能感受到腳下水泥地面上幾處不規(guī)則分布的、粘稠冰冷的濕痕。那不是普通的地面積水,觸感濕滑中帶著一絲令人惡心的粘滯,仿佛某種大型兩棲動物爬過后留下的涎液痕跡。他幾乎是觸電般地蜷縮起沾到濕痕的腳趾,喉嚨里條件反射地涌上一股作嘔的酸澀。怪物那股若有若無的腥甜腐臭氣味似乎又鉆進了鼻孔——這黏膩的濕痕,難道……
頭頂上方,一根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金屬管道如同巨蟒的尸骸攀附在天花板角落。從它破裂的焊縫和腐蝕的孔洞里,不斷滲出冰冷的水珠。
滴答……滴答……
水珠墜落在莫凡前方不遠處一塊更大的、深色反光的水漬中,發(fā)出空曠的回響。那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被無限放大、扭曲,每一滴都如同冰冷的針尖扎在莫凡緊繃的神經末梢上,與他自己狂亂到近乎無聲的心跳形成絕望的二重奏。吊燈依舊在瘋狂明滅,每一次短暫的亮起,那水滴墜落的瞬間都被捕捉成一幀幀蒼白定格的慢鏡頭,水滴撞擊水面的漣漪在慘白光芒下呈現(xiàn)出怪誕而破碎的光暈。光芒熄滅后,水滴的余音便在絕對黑暗中盤旋、縈繞,更顯詭異。他必須穿過這片被滴水聲和冰冷黏濕包圍的區(qū)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生物的冰冷皮膚上。
以一種近乎爬行的卑微姿態(tài),他屏住呼吸,幾乎是憑著絕望中激發(fā)的最后一點本能,避開了那些可疑的水漬,終于蹭到了走廊的盡頭。
盡頭不再是那扇通往地獄(或安全?)的鐵門。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敞開的、更為厚重的金屬門框。
門內……
門內爆發(fā)出一片與這條病態(tài)走廊截然相反的、令人極度不安的“強光”!
但那并非陽光般溫暖的明亮。這光極其冷硬、慘白,如同無數(shù)根高強度的手術燈管同時點燃,將門內的空間粗暴地塞滿,不留一絲可供陰影喘息的余地。它的強度之大,即使隔著門框望過去,都讓剛從昏暗走廊里爬出來的莫凡感到雙眼一陣尖銳的刺痛,瞬間陷入暫時的“閃盲”,視野里只留下大片灼燒般的白斑殘影。光線如同實質的白色火焰,吞噬了門內的一切細節(jié)。墻壁、地板、任何可能的物體……都在這片純粹、非自然、帶著嗡嗡低鳴工業(yè)噪聲的強光中失去了輪廓,化為一團翻滾的、邊界模糊的耀眼白熱!
莫凡下意識地用手臂遮在眼前,試圖抵擋那仿佛能刺穿視網膜的恐怖強光,身體僵在門框邊緣的陰影里,心臟因為這種突兀的、充滿侵略性的景象而再次狂跳不止。這光……太不對了!它不像是逃離地獄的出口,反而更像通向某個冰冷、無情、由金屬和人工光明主宰的未知熔爐的入口。
門外是黑暗、腐朽、充滿怪聲的走廊;門內卻是這片吞噬一切的、如同焚尸爐核心般的、帶著嗡鳴的純白煉獄。
哪里才是出路?
強光帶來的灼痛和嗡鳴依舊在莫凡的顱內震蕩。門外的走廊是腐朽的地獄,門內的強光是吞噬的熔爐。絕境之中,“廚房”的殘存概念像一根浸水的稻草,微弱地漂在他的意識泥沼里——食物,水,也許是活路?或者說……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陷阱?
他幾乎是閉著眼睛,憑著最后一丁點求生的本能,像一顆被彈射的絕望石子,猛地將自己“扔”進了那片令人致盲的白光之中。
瞬間,強光的強度似乎被門框過濾、分散了一些,但室內光線依舊強烈、冷冽得如同無菌手術室。那刺耳的嗡鳴聲也變成了低沉的、如同巨大變壓器運轉時的嗡隆背景音,壓迫著耳膜,帶來持續(xù)不斷的暈眩感。
眼睛經過幾秒痛苦的適應,終于勉強能看清輪廓。
這里……確實是一個巨大、冰冷的金屬空間。像廚房,但大得非人。高聳的天花板隱沒在頂燈發(fā)出的刺眼光芒中,墻壁、地面、高聳的操作臺面、巨大的不銹鋼水槽……一切都覆蓋著一層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金屬銀灰色。沒有煙火氣,沒有油漬(或者說,僅有的污漬也被強烈的光線粗暴地掩蓋了),只有絕對的、無機的冰冷秩序,像停尸房的操作間。
那股強行闖入、帶著工業(yè)清洗劑殘留味道的冰冷空氣,也掩蓋不住另一種更為隱晦的氣息——一絲若有若無、極其淡薄,卻讓莫凡胃袋不受控制地抽緊的腥甜鐵銹味。這味道…是肉的**前奏?抑或是更糟的東西?
他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黏在了屋子中央那張巨大的不銹鋼操作臺上。
那里,擺著一塊肉。
在冷白光下,那肉塊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到令人作嘔的狀態(tài)。它的顏色是極其不健康的深紫色中泛著死魚肚般的灰白,像是被反復凍融過無數(shù)次。更詭異的是,它的表面并非光滑的肌肉紋理,而是布滿了無數(shù)細小的、蠕蟲般的半透明孔洞,在強烈光線下,這些孔洞深處似乎閃爍著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幽綠色熒光。肉的邊緣不規(guī)則地蜷縮、扭曲著,滲出極少量粘稠、暗沉的油脂狀液體,那液體甚至微微反射著金屬的寒光,緩慢地朝光潔的臺面邊緣蔓延。
這絕不像任何他曾見過的動物肉質。它更像一塊遭受了致命污染的**組織,或是來自深海不可名狀生物的腐壞殘軀,靜靜地躺在不銹鋼的祭壇上,無聲地散發(fā)著衰敗和異常的生命力。
饑餓。瘋狂的、啃噬著理智的饑餓感,像一群食人魚在莫凡的空腹中翻騰撕咬。一路的消耗、極致的恐懼,早就耗盡了最后一絲熱量儲存。生理的需求粗暴地碾壓著理智的警報聲。那臺面太高了!仰頭看去,如同通往獻祭臺的石階。
活下去……必須吃下去……
他的目光如同絕望的野獸,在冰冷光滑的臺面和那塊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肉塊之間瘋狂游移,最終釘在了操作臺下方——一個孤零零的高腳金屬凳子上。
那凳子冰冷、光滑,腿腳異常細長,在強烈光線下泛著刺目的白光。凳面離地面足有莫凡胸口那么高。它如同唯一的救命階梯。
莫凡踉蹌著撲了過去,冰冷的地面寒氣透過他薄底的鞋面直刺腳心。他用那沾著鐵銹、灰塵和不明粘液的手掌,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一條冰涼的金屬凳腿!凍手!寒意瞬間刺痛皮膚。
求生欲在那一刻壓倒了所有。他像一只掉入冰洞的猴子,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向上攀爬。瘦小的身體在光滑冰冷的金屬凳腿和凳面上笨拙地掙扎、扭動、打滑,幾次險些重新跌落冰冷的地面。每一次下滑都帶起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這空闊、冰冷的金屬空間里如同絕望的警報般回響!
汗水再次混合著鐵銹和灰塵,模糊了他因緊張而扭曲的面孔。他咬碎了牙關,喉嚨里發(fā)出低啞的、如同困獸般的嘶吼,指甲在與金屬的搏斗中崩裂,指尖滲出鮮紅也全然不顧。眼前的景象因為劇烈的喘息和生理淚水而扭曲旋轉——那塊邊緣滲出粘液、閃著幽綠熒光的孔洞肉塊,如同懸掛在他頭頂?shù)哪┤展麑崱?/p>
終于,在一陣幾乎脫力、瀕臨墜落的最后掙扎后,他以一種極其狼狽、半邊身體趴在凳面上的姿勢,勉強將自己那顫抖不止、搖搖欲墜的上半身,拉到了那張冰冷光滑、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不銹鋼操作臺的邊緣高度。
那塊詭異的肉,就在他模糊視野的前方。那股腥甜鐵銹混合著微弱幽光的**氣息,此刻毫無阻隔地、強勢地鉆入他的鼻腔,直沖腦髓。
腥甜、**又帶著奇異誘惑的肉塊塞滿了口腔,粗糙的纖維在牙齒間被粗暴地撕裂、碾碎。那股微弱卻無處不在的幽綠熒光,似乎隨著肉汁一同滑入了喉嚨深處,帶來一種短暫麻痹理性的怪誕溫飽感。莫凡像一頭被饑餓折磨到喪失人形的野獸,完全沉浸在撕咬、吞咽的本能旋渦中。涎水混合著肉末從他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不銹鋼桌面上。他的耳中只有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貪婪撕扯血肉的黏膩聲響,整個世界都縮小到了眼前這塊散發(fā)著死亡與生命氣息的詭異肉團上。
他沒有聽見,身后那扇沉重的金屬門,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合攏。門軸沒有發(fā)出任何**,只有“噌”的一聲極其輕微、仿佛金屬塵埃落地的短促輕響,便徹底隔絕了他與那條明滅不定的走廊,將這個冰冷的“廚房”變成了一個更完美的牢籠。
門內,靠近儲藏區(qū)的巨大不銹鋼貨架陰影里,一個龐大的輪廓無聲地凝聚成形。那是一個穿著沾滿深褐色、分辨不出原料的油污圍裙的“廚師”。它的體型龐大得驚人,堆疊的肥肉幾乎要撐爆那骯臟的圍裙,肚子層層疊疊地垂到膝蓋以上,每一塊松垮的脂肪都仿佛在無聲地蠕動。它頂著一顆溜圓、腫脹、如同注水發(fā)面團般的禿頭,臉皮松弛下垂,覆蓋著一層亮晶晶、如同融化的豬油般的黏液。而最駭人的是它的眼睛——兩粒細小、渾濁、如同熟得過頭的葡萄核,深陷在肥肉堆砌的眼窩里,此刻正閃爍著一種純粹的、毫無人類情感的、粘稠的貪婪。粘膩渾濁的口涎正從它無法閉合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在油膩的圍裙上留下濕滑的亮痕。
它看到了操作臺上的莫凡。
那張糊滿肉渣和粘液的小臉,那不顧一切的吞咽姿態(tài),在廚師那雙渾濁的小眼睛里,無疑就是一只意外闖入巨型糧倉、正肆意盜取谷物的肥碩老鼠。
極致的捕食興奮,讓廚師那張肥膩的臉上肌肉怪異地抽動著,擠出一個近乎扭曲的“笑容”。但它并未立刻暴起。相反,它的動作變得詭異而極富技巧性地緩慢、輕盈——這與其龐大笨重的外形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反差。那厚如橡膠枕的腳掌,肉墊著地,以不可思議的柔軟踩下,每一次接觸冰冷光滑的金屬地面,只有鞋底最中心的一小塊肥肉被微微壓扁又彈起,竟真的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它龐大的身軀如同被看不見的細絲提拉著,一點點地朝著操作臺靠近,像一個技藝精湛的巨型默劇演員。它甚至刻意控制著那如同瀑布般的涎水流淌的速度,不讓滴落的聲音暴露自己的行動。兩顆渾濁的眼珠死死鎖定莫凡毫無防備的后頸,里面翻滾著純粹的玩弄和即將到來的撕裂快感。
操作臺上,莫凡的胃袋被那怪異的肉塞得又冷又漲,胃壁因為無法適應的物質而陣陣絞痛痙攣。他茫然地吞咽著最后一點肉渣,舌尖還殘留著那股令人作嘔卻奇詭回甘的復雜味道。他那被食物和腎上腺素短暫填滿的世界,正迅速滑向一種遲鈍的、虛脫般的恍惚。
就在他抬起沾滿油脂和肉屑的手掌,無意識地抹向自己的臉頰那一瞬——
一片冰冷、粘膩、帶著濃重陰影的龐大暗影,如同傾瀉的油污之海,悄無聲息地漫過了他身體投在光潔不銹鋼面上的倒影。陰影的邊界,剛剛好將他還沾著肉屑的脖頸,完全覆蓋。
莫凡的動作猛地僵住。那股冰冷感并非來自桌面。一種源自脊椎底部、如同爬行怪物舔舐過后的、極度原始的死亡預感,讓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一股比怪肉更腥臭、更油膩、帶著熱烘烘**氣息的濃烈惡臭,如同實質的帷幕,沉重地砸在他的后腦勺上,灌入他僵硬的鼻腔。
他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如同生銹的齒輪被強行扳動,抬起頭。
映入他因恐懼而收縮到極限的瞳孔里的,是操作臺邊緣那堵不斷蠕動、散發(fā)著熱騰騰油脂惡臭的、由脂肪和深色油污構成的……肥厚壁壘。壁壘的上方,是那顆巨大得遮擋了部分刺目光線的禿頭。那雙渾濁細小、充滿了粘稠饑餓和殘忍戲謔的“葡萄核”眼睛,正如同鎖定垂死蟲豸般,直勾勾地俯視著他。一滴巨大、粘稠、尚帶著體溫的口水,從那無法閉合的嘴角,如同慢鏡頭般,拉出一條閃爍著油光的絲線,精準地墜落在他剛啃過肉的手背上,“啪嗒”一聲,濺起一小片令人絕望的腥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