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太脆。”
輕飄飄的四個字,裹挾著荒原上腥咸的風(fēng),穿透彌漫的灰色瘴霧,精準(zhǔn)地砸在陸天狼的心頭。
他隱在巨大的慘白獸骨之后,刀疤臉在昏暗瘴氣的映襯下,扭曲得如同惡鬼。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釘在荒原中心——那個抱著灰敗骨片、低頭踢弄狼尸的單薄身影上。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暴怒、忌憚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悚然,如同毒藤,瞬間纏遍全身。
弱小的將被放棄?
陸天狼嘴角扯出一個猙獰的弧度。這小畜生……根本就是一頭披著羊皮的、擇人而噬的太古兇獸!他剛才那鬼魅般掏心的一擊,那面對群狼環(huán)伺卻如同閑庭信步的漠然,還有此刻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螞蟻的語氣……這絕不是運氣!更不是走火入魔能解釋的!
一絲前所未有的殺機,混合著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在陸天狼胸腔里轟然炸開!此子不除,必成大患!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血狼原!執(zhí)法長老的命令,此刻已不僅僅是為了泄憤,更是為了陸家未來的……安寧!
他猛地一揮手,對著身邊僅存的幾名心腹,聲音如同刮骨鋼刀:“散開!引狼群沖擊腐骨泥潭!制造混亂!”他眼中寒光爆射,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直指遠處那道身影,“那小畜生……交給我!”
“是!”幾名心腹毫不遲疑,身影如同鬼魅般散入更濃的瘴霧深處。
很快,幾聲凄厲的、帶著特殊韻律的狼嚎(模仿受傷頭狼)在沼澤不同方向響起!本就因狼王受創(chuàng)而躁動不安的狼群,瞬間被這“求救”信號徹底點燃了兇性!
無數(shù)青灰色的身影發(fā)出震天咆哮,如同失控的洪流,不再理會邊緣游斗的黑風(fēng)狩殘部,瘋狂地朝著瘴霧深處、那幾處發(fā)出“求救”聲的泥潭方向沖去!
“嗷嗚——!”
“吼!”
狼嚎聲、撲擊聲、泥沼翻涌的咕嘟聲、以及隱約傳來的短促慘叫(心腹故意制造),瞬間在腐骨沼澤深處交織成一片地獄交響!濃重的瘴氣被攪動得翻滾如沸,血腥味、腐臭味、泥腥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荒原中心,暫時成了風(fēng)暴眼。
幾頭被陸少鳴兇威所懾、徘徊不前的疾風(fēng)狼,也被遠處那更加慘烈混亂的戰(zhàn)場吸引,低吼幾聲,夾著尾巴,不甘地朝著瘴霧方向退去。
陸少鳴抱著骨片,緩緩直起身。他無視了遠處沼澤的混亂,目光平靜地投向瘴霧邊緣——陸天狼藏身的那塊巨大獸骨。他能感覺到,一道冰冷、粘稠、如同毒蛇信子般的殺意,正穿透翻涌的灰霧,死死纏繞在自己身上。
來了。
陸少鳴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他低頭,指尖輕輕拂過骨片上那幾道暗紅的刻痕,感受著其中蟄伏的兇戾。昨夜強行催動“鐵橋攔江”的反噬,加上剛才掏心一擊的消耗,丹田內(nèi)《引氣訣》熔爐傳來陣陣空虛的灼痛。但他眼底深處,卻燃起兩簇冰冷的、近乎興奮的幽焰。
一個煉骨境巔峰的老牌獵人……夠硬。夠資格……磨刀。
他抱著骨片,步履“虛浮”,甚至帶著點踉蹌,主動朝著那片翻騰的灰色瘴霧走去。方向,正是陸天狼藏身的巨大獸骨。
灰霧粘稠冰冷,帶著濃烈的腐朽氣息,吸入肺腑,隱隱帶來麻痹感。視線被壓縮到不足十丈。腳下是濕滑的、半凝固的黑色淤泥,混雜著不知名獸類的碎骨,踩上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四周死寂,只有遠處泥潭方向傳來的、被瘴氣扭曲模糊的廝殺與狼嚎。
陸少鳴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異常“艱難”,時不時還停下腳步,扶著旁邊嶙峋的枯骨或半朽的樹干,劇烈地咳嗽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嘴角又溢出一絲鮮紅。他抱著骨片的手臂微微顫抖,仿佛那東西重若千鈞。
他像一個迷路的、隨時會倒斃的病弱旅人,在死亡沼澤中絕望地掙扎前行。
距離那塊巨大的慘白獸骨,不足三十丈。
陸少鳴再次停下,靠在一段斜插在淤泥中的巨大肋骨上,喘息著,似乎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陸少鳴腳下的淤泥,毫無征兆地向上猛地一拱!一只覆蓋著黑色鱗甲、指甲彎曲如鉤的枯瘦利爪,如同來自地獄的鬼手,帶著刺鼻的腥臭和污濁的泥漿,閃電般抓向他的腳踝!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鉆,時機之精準(zhǔn),正是他“虛弱”喘息、毫無防備的瞬間!
這絕非疾風(fēng)狼的攻擊!而是早已潛伏在淤泥深處、只等獵物踏入陷阱的致命殺招——陸天狼的成名絕技之一:腐沼鬼爪!
爪風(fēng)凌厲,帶著撕裂皮肉的惡風(fēng)!眼看就要扣住陸少鳴的腳踝,將他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泥潭!
就在那鬼爪觸及皮膚、冰冷鱗片傳來的剎那!
陸少鳴低垂的眼簾下,寒芒如冰河乍破!
他扶著肋骨的手猛地一按!身體借力,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以毫厘之差向上拔起!動作快如鬼魅,卻又帶著一種行云流水的詭異協(xié)調(diào)!同時,他抱著骨片的右臂看似隨意地向下一沉!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沒有刺耳的破空聲!
只有一道灰敗的影子,如同斷折的枯枝,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直上直下的軌跡,朝著拱起的淤泥中心,那鬼爪伸出的源頭,無聲無息地“插”了下去!
噗嗤!
一聲沉悶的、如同鈍器刺入朽木的輕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那只探出淤泥、猙獰無比的鬼爪,猛地僵在半空!覆蓋其上的黑色鱗片劇烈顫抖,如同篩糠!淤泥之下,傳來一聲壓抑到極致、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悶哼!
陸少鳴的身體輕盈落地,依舊抱著那灰敗的骨片。骨片的下端,已經(jīng)深深沒入拱起的淤泥之中,只留下布滿裂紋的上半截露在外面,如同插在墳冢上的一截枯骨。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骨片從淤泥中拔了出來。
骨片邊緣,沾染著粘稠的、如同瀝青般的黑紅色淤泥,還掛著幾縷斷裂的、同樣覆蓋著黑色鱗甲的……類似某種爬行生物肢體的碎塊。
陸少鳴低頭,看著骨片上那惡心的污穢,眉頭微蹙,似乎有些嫌棄。他再次掏出一塊雪白的細棉布,極其細致、極其緩慢地擦拭著骨片。動作輕柔專注,仿佛在清理一件珍貴的藝術(shù)品,對腳下那迅速平復(fù)下去、只留下一個小小漩渦的淤泥,以及淤泥深處那無聲無息的“東西”,視若無睹。
灰霧死寂,只有他擦拭骨片時,布帛摩擦骨面的細微沙沙聲。
“呼……”
一聲極其輕微、卻充滿了疲憊與驚怒的喘息,從前方巨大的慘白獸骨之后傳來。
陸天狼的身影,緩緩從獸骨后轉(zhuǎn)出。他臉色比瘴氣還要灰敗,左臂軟軟地垂在身側(cè),袖管破裂,露出下方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恐怖傷口!
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xiàn)出詭異的黑紫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流膿!他右手緊握著那柄鋸齒砍刀,刀身微微顫抖,刀疤臉上肌肉扭曲,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陸少鳴,里面燃燒著瘋狂的怒火和一絲……揮之不去的恐懼!
剛才那一爪,是他蓄勢已久的必殺!配合著淤泥下豢養(yǎng)多年的“腐沼鬼蜥”偷襲,雙重絕殺!
煉骨境之下,絕無幸理!可結(jié)果……鬼蜥瞬間斃命!自己那灌注了真氣的左臂,僅僅是被那破骨頭“擦”了一下,竟如同朽木般被輕易撕裂!傷口上更纏繞著一股兇戾霸道的毀滅氣息,瘋狂侵蝕著他的筋骨血肉!若非他當(dāng)機立斷自斷部分筋脈,整條手臂怕是已經(jīng)廢了!
這小畜生!那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好……好一個陸少鳴!”陸天狼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滔天的恨意,“老夫……終究是小看你了!”
陸少鳴終于擦拭干凈了骨片,將其重新抱在懷里。他抬起頭,看向形容狼狽、左臂重傷的陸天狼,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陸隊長?您……您這是怎么了?咳咳……可是遇到了厲害的兇獸?傷得如此之重?”
他一邊說,一邊“虛弱”地向前走了兩步,似乎想要上前查看,腳步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連忙扶住旁邊一截半埋的腿骨,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
陸天狼看著他那副“虛弱不堪”、“驚惶關(guān)切”的模樣,胸中氣血翻涌,喉頭一甜,差點又是一口逆血噴出!這該死的、狡詐如狐的小畜生!到了此刻,還在裝!
“兇獸?”陸天狼怒極反笑,聲音如同夜梟啼哭,充滿了怨毒,“最大的兇獸,不就站在老夫面前嗎?!”
他猛地踏前一步,僅存的右臂肌肉虬結(jié),鋸齒砍刀發(fā)出嗡鳴,刀鋒直指陸少鳴,一股慘烈決絕的殺意混合著煉骨境巔峰的狂暴氣勢轟然爆發(fā),如同垂死兇獸的最后一搏!“小畜生!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話音未落,陸天狼的身影動了!
他不再有任何保留,也不再有任何試探!煉骨境巔峰的真氣毫無保留地灌入鋸齒砍刀!刀身之上,那猙獰的鋸齒瞬間亮起刺目的血光,發(fā)出如同萬千厲鬼哭嚎的尖嘯!
刀勢一起,并非大開大闔的劈砍,而是化作一道詭異刁鉆、如同毒蛇出洞般的血色寒芒!刀光過處,粘稠的瘴氣被瞬間撕裂、蒸發(fā)!刀鋒未至,一股陰冷刺骨、帶著強烈腐蝕性的刀意,已經(jīng)如同跗骨之蛆,鎖定了陸少鳴周身要害!
碎顱手·絕命噬心刺!
這是陸天狼壓箱底的絕殺!以自身精血為引,激發(fā)刀中兇煞之氣,將全身力量凝聚于一點,發(fā)出洞穿一切防御的致命一擊!此招一出,不成功,則自身必遭反噬重創(chuàng)!他已是孤注一擲!
血色刀芒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極限!瞬間跨越十丈距離!帶著洞穿一切的毀滅氣息,直刺陸少鳴心口!所過之處,連空間都仿佛微微扭曲!
面對這凝聚了煉骨境巔峰強者畢生修為、帶著同歸于盡意志的絕命一擊,陸少鳴臉上的“驚惶”和“虛弱”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動了。
沒有格擋,沒有閃避。
他只是做了一個極其簡單、極其自然的動作——將懷中那灰敗的骨片,由豎抱,改為橫握。
動作不快,甚至有些遲緩,如同一個農(nóng)夫在田間勞作后,隨手調(diào)整了一下扛在肩頭的鋤頭角度。
就在骨片橫握的瞬間!
嗡——!
一股源自洪荒、兇戾霸絕到極致的慘烈意志,如同沉睡的太古兇神被徹底驚醒,轟然從骨片深處爆發(fā)!骨片表面那幾道暗紅、斷續(xù)的刻痕,驟然亮起刺目的血光!裂紋之中,仿佛有粘稠的巖漿在流淌!整個灰敗的骨片,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一柄燃燒著地獄業(yè)火的——兇刀!
陸少鳴橫握骨片,手臂舒展,動作舒展得如同大雁展翅,又如同老農(nóng)揮鐮收割沉甸甸的麥穗。骨片(刀?)刃尖微抬,迎著那道撕裂瘴氣、噬魂奪魄的血色刀芒,無聲無息地,向前一遞。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
沒有刺耳的金鐵交鳴!
只有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燒紅的烙鐵插入凝固牛油般的“嗤”響。
時間,空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強行凝固。
那道凝聚了陸天狼畢生修為、帶著同歸于盡意志、足以洞穿精鋼的血色刀芒,在接觸到橫遞而來的骨片刃尖的剎那,如同烈陽下的冰雪,無聲無息地……消融了!
不是被擊潰!不是被抵消!
而是如同最脆弱的水泡,被一根燒紅的鐵針輕輕一觸,瞬間湮滅!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蕩起!
陸天狼臉上的猙獰、怨毒、決絕,瞬間化為無邊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強的一擊,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灰敗骨片的刃尖,正點在自己鋸齒砍刀最鋒銳的刀尖之上!
下一瞬!
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最原始毀滅氣息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星河,順著刀尖,逆流而上,狠狠轟入陸天狼的右臂!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密集骨裂聲如同爆豆般響起!陸天狼的右臂,從指尖開始,手骨、腕骨、臂骨、肩胛骨……寸寸碎裂!那柄跟隨他半生、飲血無數(shù)的鋸齒砍刀,發(fā)出一聲哀鳴,刀身之上瞬間爬滿蛛網(wǎng)般的裂紋,隨即“嘭”地一聲,炸裂成無數(shù)暗紅色的金屬碎片!
“呃啊——!”陸天狼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倒飛出去!鮮血混合著破碎的內(nèi)臟碎片,如同噴泉般從他口中狂涌而出!身體重重砸在后方那塊巨大的慘白獸骨之上!
轟隆!
堅硬的獸骨被撞得劇烈搖晃,骨屑紛飛!陸天狼的身體如同破布袋般滑落,癱在淤泥與骨粉之中,右臂徹底化作一灘爛泥,胸口塌陷,氣息瞬間萎靡到了極致,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死死地、充滿無邊恐懼和怨毒地,盯著前方。
陸少鳴保持著橫握骨片向前遞出的姿勢,如同凝固的雕像。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角無法抑制地溢出一道鮮紅的血線,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似乎這一“遞”,也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緩緩收回手臂,橫握的骨片重新豎抱回懷中。骨片上那刺目的血光迅速消退,暗紅的刻痕也黯淡下去,重新變回那灰敗、布滿裂紋的破舊模樣,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一擊只是幻覺。
他低頭,看著骨片刃尖——那里,沾染了一滴極其微小的、如同紅寶石般晶瑩的血珠。那是陸天狼的精血。
陸少鳴再次掏出一塊雪白的細棉布,極其細致、極其緩慢地,擦拭著那滴血珠。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抬起頭,看向癱在獸骨之下、如同爛泥般的陸天狼。
陸少鳴蒼白的臉上,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溫潤無害的笑容,如同鄰家少年問候久別的長輩。
他抱著擦拭干凈的骨片,步履“虛浮”地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陸天狼一丈之外停下。目光掃過對方徹底報廢的雙臂,掃過那塌陷的胸口,掃過那雙充滿無邊怨毒和恐懼的眼睛。
“陸隊長,”陸少鳴的聲音帶著剛剛咳血后的微啞,卻清晰得如同玉磬輕擊,“您這刀……”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陸天狼身邊那堆暗紅色的鋸齒砍刀碎片上,眼神清澈無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和困惑。
“是不是……該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