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年的姚正則帶著他畫出的寶圖離開了這座深山,此去一路云澤山中會平安順遂,因為有無相之神在庇護著他。
姚正則在離開山寨前的一夜,夢到了那個雨夜來訪的男子。
夢中的白無相高立神廟之上,不曾靠近他,只遠遠道:“此畫出世,你一生榮華皆系其上,人生光景幾十載,望你可守今日心氣。
我有一詩,借此畫傳于世間,今告知與你。
玄黃殿里幻真耶,無形無相自在身。
千山祈愿香成海,一盞幽燈禱入塵。
有念能通云外靈,舍怨可償心中恨。
玄鴉欲鳴天將曙,猶見慈悲渡世人。”
當夢醒之后,姚正則驚疑不定的打開畫卷,其上赫然多出了這一首詩。
他離開之日,在黑石寨外向著無相廟的方向拱手禮謝,這位無相“山神”是自己的貴人,自應道謝,他會牢記心中不敢忘懷。
對于黑石寨的眾民而言,這個畫師只是個過客,離去之后也并無什么人會懷戀。
山間的日子十分平靜,夏日,進入了五月天的酷熱。
五月初五這一日,天地間陽氣升騰,驅散了骷髏山上的云霧,所有骷髏的執念都隨著烈陽消散。
白骨洞中的水潭旁,有蒸騰的云霧彌漫散開,這是天地間的陽氣與白無相這樣的至陰死靈相遇,產生的云瘴。
一向喜歡在巢穴中的玄鴉也躲入洞里,不敢出去。
槐樹陰下,虎骨鷹翎上的陣法也一同失去了效用。
四周不少蛇蟲蜈蚣,一股腦的往白骨洞里鉆了進來。
白無相也脫下了人皮,以骷髏之身修持抵擋這盛烈的陽氣。
黑石寨中,家家戶戶遍插艾葉、菖蒲。
尤其是菖蒲,被古人寓意為“斬千邪”之征,可庇護家門內外。
這一日的山中,毒蟲猛獸皆不好過,于精靈怪邪,更是酷刑。
白無相也再一次的見到了“人”的玄妙。
菖蒲此草平日里他也遇到過,只是一種尋常的草木,根本克制不了分毫妖邪。
可當其被人拿在手中時,便不同了。
尤其是在這樣的特殊時節里,妖邪對這些尋常物件便會產生一種極為厭惡甚至恐懼的感覺。
這是人族千代萬代,祖祖輩輩的先人賦予的這些寓意,是人族的魂靈散于天地之間化歸萬物的表象,是無窮盡的執念,記憶,寄托在這尋常之物身上,使得它們便不再是凡物。
黑石寨里,家家戶戶皆聚寨中的大院里,三百多口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歡喜的吃了一場大宴。
廟里的阿六則不知情的在廟門口也插上艾葉、菖蒲等草,讓想連通神像的白無相一陣心神不寧,被這些辟邪之物弄得神魂恍惚,實力大減。
好在,今日是端午,山中的妖邪精靈大家都一起受罰,也不用擔心誰趁這個時候下毒手。
山中的這一日,于白無相而言十分緩慢。他沒有趕走來洞中避災的蛇蟲等毒類,在天地之力面前,眾生皆如螻蟻,沒有生靈例外。
或許,唯有傳說中的仙人,有改天換地,移山倒海之能的存在,才能自在的遨游天地之間吧。
無法修煉的白無相,只能在洞中想象,不知這一世他能不能走到仙人的境界。
日影西斜,昏黃日光照入洞中七尺深,白無相緩緩移步到了洞口,陽光在他腳下一尺之離。
細密的顆粒在光中飄動,白無相伸出了右掌,觸碰到了光。
并沒有想象中的刺痛灼熱感,反而是毫無知覺。
白無相愣了下,自己從心底就畏懼太陽,可真正觸碰到了日光,怎么卻毫無知覺?
難不成,他沒有血肉經脈,便沒有了痛覺?
他又試著踏出了一步,日光照到了小腿骨骼上,仍舊沒有異常。
白無相便又邁入了幾步,直到太陽照在了他的頭骨上,一陣如同沐火的劇痛讓他不得不退回到了洞里。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過來,一具骷髏被日光照一照是沒什么的。
但蘊含妖力這樣至邪至陰之氣的骷髏骨,遇到日光,就是陰陽克制,水火不容的道理。
每到白日里,他的實力就會下降許多,這是他很明顯的一個弱點,遮也遮不住,那不如嘗試解決它。
白無相盤坐在洞口,靜靜思索著,最起碼要想辦法能讓自己在烈日下行走。這樣哪怕某一日自己不在洞府里,白日里也不會被別人困在某一處地方。
然后便是香火神力!
妖力會在白日里效果大大減弱,但神力可不會受日光陽氣的影響。
夜里以本相行走,白日以神明之身行走。
白日里的神明,在夜間會褪下偽裝,化出妖邪的真身。
“哎,這里有個山洞!我們要不進去瞧瞧?”
“算了吧,怎么感覺怪陰人的?”
兩道突兀的聲音響起,打斷了白無相的沉思,
卻見兩個半大的少年一臉好奇的打量著四周,看樣子都有十六七歲的模樣,正是氣血方剛之時。
“二牛,你說這山上咋那么多骨頭,看著好嚇人,怪不得阿娘不讓我來這里。”一個身材瘦些的黑膚少年看到山上堆著的骨頭,有些雙腳發軟了。
“哼,膽小鬼,這你就怕了。”身子壯實的二牛笑了聲,“你要是膽子怕了,這就回去吧。我一個人進去瞧瞧,到時候回寨里和他們好好講講。”
“誰說我怕了?不就是一個破山洞,我去的還少?”趙大伍不滿的回道:“走走走,我們進去看看里面有啥好玩的!”
“哈哈哈,好。這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說不定以后沒地方去了,就來這里,又涼快又沒人知道。”二牛當即就踏入了山洞里,趙大伍也跟著后頭走了進去。
卻不料,一入洞中,就是一具潔白如玉的骷髏人骨盤膝而坐,正對著他們倆。
二牛只一抬眼,就覺得這骨頭好像在盯著他一般,哪怕這骷髏頭里的眼眶是空的。
趙大伍嚇了一跳,指著這骨頭道:“這骨頭好像是死人!”
“廢話,都是骨頭了,還能活嗎?”二牛瞪了他一眼,走上前去摸了摸這骨頭,只覺得身上傳來一陣寒意。
“呱~”
洞里深處傳來一道鴉鳴,一只烏鴉落在了骷髏肩上,發白的鴉眼惡狠狠盯著二人。
二牛笑呵呵道:“這鳥兒怎么不怕人?把它抓了回家烤著吃了!”
說著,就伸手去抓玄鴉。
但玄鴉這時展開雙翼,怪叫一聲,頓時刺得兩人耳中劇痛不止,連忙痛苦的抱頭捂耳,倒在地上掙扎個不停。
玄鴉默默的收起翅膀,站在白骨肩頭居高臨下的望著地上二人。
趙大伍從地上爬起來,只抬頭看了一眼,便被驚的說不出話來,指著洞中深處,臉上驚恐的發白。
二牛不明所以的回頭看去,卻見洞中有一個人歪歪扭扭的向他們倆走來,一步一步的有些蹣跚。
但仔細一看,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一張如紙般的人皮,向他們飄了過來。
二牛嚇得膽氣頓失,慌忙跑向洞外。
趙大伍則是更早一步先跑了出去,兩人奪路而逃,拼命的往來時路跑去。
洞中,那人皮緩緩落在白骨上,一陣扭曲的重影之后,白無相重新穿上了人皮。
縱然此刻是端午,陽氣頗重,可他還是略作懲處了倆人一番。
白無相用手指輕輕摸了下玄鴉的腦袋,此鴉的鳴音能讓人失魂落魄,對凡人而言,會如同丟了魂一般,陷入某一種情緒之中無法解脫。
洞外的迷霧陣法皆失去了效用,凡人能闖進來也是正常。但這倆小子可沒有分毫對死者的敬畏,是該教他們如何做個人。
……
黑石寨里,趙大伍和二牛一路狂奔歸了村寨,但仍舊停不下來心中的驚恐,只在村子里不停的奔跑,一邊跑著一邊嘴里驚恐的喊著什么人皮,鬼骨頭之類的話。
聽得寨民們都好奇的看著倆人,倆個孩子的爹娘看到這一幕,忙招呼人按住了倆人,尋人找來了二當家。
游均子看著被人按住仍舊在不停扭動著的倆人,眉頭緊皺,他從袖中取出兩道黃色符紙,咬破指尖,滴血落符,然后猛然拍打貼在了倆人的額頭上。
兩個孩子當即眼睛翻白,停下了扭動身子,昏迷了過去。
趙冷香看到這場景,不由問道:“二哥,他們倆可有大礙?”趙大伍也算是她的表侄兒,這孩子的名字都是自己起的,一向老實聽話,她自然頗為關心。
“這倒是有些奇怪,我已經用了定神符,可他們倆還沒醒。多半是沾染了什么邪物受到的驚嚇,不然還是讓他們好好睡一晚,明早看一看能不能醒過來。”游均子不確定的開口道。
“這可咋辦啊,萬一我孩子醒不過來如何是好?”趙大伍的爹抱著自家孩子一臉愁苦的擔憂道。
圍觀的一眾寨民里,劉阿婆嘆了聲氣,開口道:“這倆孩子多半是遇到了什么,被嚇丟了魂。”
“哦?阿婆您知道?”游均子若有所思的問道。
“像他們這樣的娃子,多半是在野外遇到了什么邪物,回來的路上把魂給弄丟了。”劉阿婆搖頭道:“只是這倆孩子跑出了寨子,魂丟在了外頭,招魂也招不回來了。”
“什么?阿婆您該不會是說我娃子要這么睡一輩子吧?”二牛的娘聽到這話天都塌了,孩子可是她那去世的男人唯一的血脈了,她當即止不住眼淚哭了起來,無助的喊道:“這該怎么辦啊?二牛你要是醒不來,你讓阿娘可咋活啊!”
“山有山的頭兒,地有地的主兒。這倆孩子丟的魂,我們找不回來,但我們寨子里的無相大人應是能尋回來的。”劉阿婆安撫道:“二牛阿娘,不如你去廟里拜一拜無相大人罷。”
“是了,我去拜一拜廟,無相神肯定能救的!”二牛阿娘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忙要帶著二牛去拜廟。
一旁的游均子看到這一幕,嘴張了張,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懷疑這正是無相的手筆,可面對寨民對孩子的關懷牽掛,他實在說不出口什么來。
他看到自家的三妹也去了,寨子里的人大多淳樸,也幫著一起抬了倆孩子去往寨后的神廟趕去。
寨子里安靜了下來,游均子緩緩坐在了椅上,只覺得心神頗為疲憊。
“二當家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抬頭一看,卻是劉阿婆在旁邊沒走,笑著問他。
“呵呵,沒什么心事,,只是最近馬上要農忙了,我要多思慮一二。”游均子擺擺手,回了話。
劉阿婆點點頭,寬慰道:“二當家的也不用什么事都記掛在心上。
人啊,也是有力氣夠不到的地方。盡力就行了,也不要什么事都拼命。
二當家的最近看起來倒是很累,老婆子我雖眼花,可還是能看出來臉面的。
我們寨子可離不開您呢。”
游均子看著眼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心中頗有感觸,笑著道:“阿婆有心了,我會照顧好寨子的。”
“嗯,二當家您是讀書人,是大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向,您都憂愁無力的,我們更沒法子。
只是我還有點力氣,農忙時也給我分些活做,免得我這把老骨頭歇久了便動不得了。”劉阿婆收了笑,臉上的皺紋也淺了些,她緩緩渡步離開了。
只留下游均子一人陷入沉思。
神廟前,眾人趕到之時,剛好日落,阿六打開了廟門,就看到了廟前站了不少人。
他好奇道:“今個怎么來的人這般多?”
等到眾人把倆孩子抬到了廟里,阿六才反應過來,這是出事了,來求無相大人出手。
阿六只默默的回到大殿里,看著倆孩子的爹娘哭著拜在神像下,他站在一旁看著如此場面,也只有少管閑事。
香火的青煙緩緩飄起,在神像前散入空中。
一陣晚風拂來,吹落了廟門口掛著的艾葉、菖蒲、香囊等驅邪之物。
白骨洞的白無相心神勾連神像,頗為詫異,這倆孩子的魂魄可不是他收走的。
地上昏睡過去的倆孩子確實是各自少了一魂,但玄鴉的叫聲只是讓人心神驚懼,可不會抽魂。
除非,是其他什么妖物,勾走了這倆孩子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