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驚雷劃過夜空,仲夏的生命來到了盡頭,化為夏末的終雨。
雷聲震耳欲聾,大雨傾盆,嘩啦啦的水流從白骨洞前的石上滑落,仿若給洞口處披上了一層雨幕。
洞中的水潭里,暗河之水逐漸抬升,讓本已枯水的寒潭再次得到補充。
石臺上的白無相在洞中足足修煉了一個多月,才算是把體內的妖力都煉化穩固下來。
他被這驚雷震醒,未穿人皮,走到洞口處,隔著雨幕望洞外,輕聲自語道:“這夏日,總算要過了。”
山間的雨水落在皚皚白骨上,沖刷著尸骨的雨水流向大地,浸潤著山田。
骷髏山的死氣中也蘊含著生的氣,這些農田在骷髏山外會收成也會越來越好。
晨曦浮現在東方的天幕上,雷雨平歇,山間泥土中埋著昨夜的雨水。
白無相穿上了人皮,第一次迎著光走出了洞。
金色的霞光灑照青山,鳥兒的鳴聲此起彼伏,一切都充滿了朝氣。
白無相任由陽光落在身軀上,光透不過人皮的遮擋,照不穿已經妖力凝重的白骨。
他終于可以在陽光下行走了!
哪怕體內的骨骼仍舊有著本能的恐懼,但身為軀體的主人,白無相已經能無懼這些了。
穿過碧綠的草叢,走過已經金黃一片的山田,白無相來到了一片沼澤旁。
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東方的太陽升起時,河中水面上泛起無數的漣漪,不是雨落,不是魚游,而是一種小蟲出生了。
它們是……
蜉蝣。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白無相靜靜地看著無數的蜉蝣于水下蟄伏了千日千夜,于今日終于醒來。
它們,朝時生,暮時亡。
成千上萬的蜉蝣在陽光下揮舞著翅膀,游出水面,遠望如點點的浮塵,它們自水中浮起,小小的眼睛第一次看向這廣闊的天地,在空中舞動著翅膀,迎風而動。
無數的蜉蝣環繞在白無相的周身,它們沒有靈智,但卻有著對生死的嗅覺。
白無相感知到了它們的生死,它們也嗅到了死亡。
無數的浮白光影環繞在他身側,陽光照出點點金光,如神之輝。
白無相輕笑著揮手,掃去一眾蜉蝣。
“你們剛生,怎們能死?蜉蝣一粒,也該有自己的生命。”
他隱匿了氣息,讓這些蟲子不再被他身上的死氣所干擾。
于是,漫天的蜉蝣便揮舞起翅膀,朝著它們的旅途奔去。
無數蜉蝣飛天而起,形成了壯觀的蟲潮,飛向了幾里之外的水沼。
途中,有一只只飛鳥在它們的沿途中狩獵,捕食著一只只蜉蝣。
無數蜉蝣被群鳥所食,被草叢中的獵食者所食,一只只剛出生的蜉蝣便因此死去,進入下一個生命的輪回。
白無相跟著它們一路來到了另一處水澤中,這里同樣有著無數的蜉蝣,此時,天光已盛,烈日當空,萬千蜉蝣在這片水澤中進行交配。
它們尋覓著交配的對象,首尾交合,不為欲,不為私,只因它們的使命便是繁衍后代。
十億同類的葬禮,便是它們最盛大的婚禮。
白無相在一旁靜靜的觀望著,直到夕陽之下,這些蜉蝣再一次從水中飛起,它們便由此踏上了死亡的歸途。
當太陽落下山時,漫天的霞光映著群山,這些蜉蝣再次經歷一路的捕食者追殺,回到了出生的沼澤地。
踏上歸途的這一刻,殘陽在翅間灼燒出死亡的到來。
它們短暫的一生將迎來死亡,回道它們最初的原點。
一只只蜉蝣如同在晨間飛起時一般,墜落沼澤水面,蕩起無數的漣漪,它們沉入水澤中開始產卵。
當一顆顆細小的卵墜落水中時,這些蜉蝣的生命就此結束。
點點滴滴的微弱死氣,微不可察,但卻匯聚成一道恢弘的黑氣,化作百丈蜉蝣,掠過夜空的漫天星辰,投入了白無相的體內。
“朝生暮死,即便短暫,亦可驚鴻。”
白無相伸出手指,食指與這只死氣所化的巨大蜉蝣在相觸的一瞬間,綻放出生命的光芒,比起天上星辰都更耀眼。
這是沼澤地中的蜉蝣對他的供奉,祈求他這位蜉蝣眼中的“神”,庇護它們后代的繁衍之地。
這樣完整生命盡時的死氣,不同于殺戮時產生的死氣,不會帶著戾氣,不會帶著不甘與怨念,是最純碎的死亡,包含著天地之氣的死亡。
白無相看著夜空下平靜的水面,這一刻心中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
他轉過身,離開了沼澤地,回到了洞中。
接受了蜉蝣的死氣,便是與這些蜉蝣締結了契約,白無相自會遵循契約,年年歲歲都會讓它們能夠繁衍,延續生命與死亡。
自己是個遵守契約的妖靈,山中精靈眾多,時日長久自會傳遍云澤山里。
回到洞中的白無相再次開始煉化死氣,只不過這次的死氣不同于以往,并沒有轉化為白骨體內的妖力,而是融合到了白骨之中。
雖然沒有增加妖力,可卻讓白無相對于死氣的感知更加敏感。
方圓百里之內的死氣,他只要閉上雙目,便都能夠感知一二。
這種變化讓他心中驚奇,像是妖族成為妖時,大都會的本命妖術一樣。
而他的這本命術法,目前來看就是感知死氣。
雖然看似比較雞肋,但將來如何變化,尚未可知。
他一向是個極為有耐心的妖。
山中的秋色逐漸變濃,黑石寨的山田里,青色消退,化為了一片金黃色的稻田。
無論男女老少都奔往田中,面上帶著歡喜的笑容,收割著稻田里的稻子。
就連大當家也都光著膀子下了地,在烈日下不覺苦累的割著稻子。
這片稻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壤,如若沒有這些稻米,黑石寨便無法在這山中生存。
打獵為生,對于他們而言,對于這座云澤山而言,是不可能的。
獵物的血腥味,會引來一只只深山中的妖靈精怪,會讓獵人淪為獵物。
而且狡猾的野獸蹤跡難尋,沒有固定的獵場,以及用心營造,是不能長期獲取獵物的。
一框框的稻子被運往寨子里,放在鋪好打掃干凈的青磚面上,寨中唯一的一頭牛拉著石碾來回的滾動,顆顆稻谷落在了地上。
種地的辛苦只有農人最是清楚,百畝之田只用了三日便收割完了。
接下來的打谷,曬谷,以及眾人最最期待的分糧,讓整個山寨都沉浸在一種辛苦的喜悅中。
若非實在無法過活,他們大多數人都又不會來到山中當山匪。
玄鴉在秋色中默默看著一切,讓白無相知道了這些人能活下去便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
這些人,為了生存,繁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辛苦,與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并沒有什么區別。
蜉蝣一日,凡人一生,皆不過大同小異罷了。
白無相在觀世思哲的過程中,不禁想,自己于天地而言,又是何種存在?
不外乎是,我觀蜉蝣,如天地觀我。
山洞中的妖魔,在思索著世間天地,在日復一日的構筑著他自己的妖心。
而云澤山這片大山,也在秋日將近時,迎來了許多的不速之客。
一個個身穿勁裝的武林俠客,一個個奇裝異服的外地人,都接連趕到了這片連綿八百里之廣的云澤山脈。
而這些人,都各自有著不同的欲求。
但大部分人都是為了數月前的那一聲驚世龍吟。
山上打獵的獵人,砍柴的樵夫,山中的寨民,都在那一日斬釘截鐵的說道自己聽見了龍吟。
他們或是為了虛榮心,或是為了能多些了談資,便夸大了自己所見所聞。
什么山中有龍神渡劫,有真龍現世,還有許多山精野怪的傳說都一股腦的傳了出去。
但這一切,都沒有那聲龍吟吸引人心。
那一日,不止是山上的山民聽見了,山下的農人也有許多得聞,時日長久越傳越廣,便有了千奇百怪的說法。
比如什么得神龍相助,可安定天下,甚至能青云富貴,乃至成為將相王侯!
于是,許多自負不凡的武林中人,或是富貴人家,都想進入這云澤山中尋龍覓神。
可實際上,這八百里云澤山,哪里有一位神?
只有無數的妖靈精怪,以及一個個披著神皮的妖!
不僅如此,還有許多捉妖師,乃止獵妖師,也跟隨著一眾凡人進入了這座大深山。
……
小曲村,已經荒草遍地的破敗村落里,出現了十余位身穿甲衣的人,其中有一人卻只穿著寬大的云袍,手持一根法杖,長發披肩,面容肅穆。
身后,一名體格雄壯的男子出聲問道:“大人,這地方有什么不妥的?”
“我們來時,曾聽聞山下說這里半年前發生了一場大疫,全村都得了瘋犬病而亡。難道是妖魔作祟?”
另一名身材妖嬈的女子思慮片刻問道。
“不錯。尋常的大疫,又怎們會只發生在一村一地?這多半是妖魔作祟。”手持法杖的男子點頭繼續道:“而且,多布那爾三人就死在這附近。
其他兩名暗子也就罷了,多布那爾可是曾在我座下聽法過的,尋常妖邪根本殺不得他。”
“這三名我們大淵國的暗子也是廢了不少心血培養的,誰知卻被那王爺指派出來尋這什么養尸珠,白白死在了這里。”體格雄壯的男子有些不滿的開口道。
“死了便死了,最起碼可以知道這云澤山里妖邪實力不容小覷。”那持杖男子看向遠處的大山,目光微凝,“我已停在大化境多年了,這山中若真有什么妖邪,正好捉了拿其妖丹精血來助我突破元真之境!”
那妖嬈女子有些擔憂道:“可這云澤山沒有什么道統在此,說不定有什么大妖王,風險豈不是太大了?”
“無礙,我身為九**師之一,臨行前特意向國師求了一道上神法咒,即便真有大妖王,我們也能性命無憂。”
云澤山西部,一群身穿灰玄之色衣衫的男子進入了云澤山脈,他們每個人背后和腰間行囊里都帶著許多稀奇古怪的器物。
有個眉心生痣的俊朗男子跟在一位留著長須的老者身后,他還在勸說道:“師傅,這云澤山山路難行,您老人家都這把年紀了,還是不要上山了。
有我帶著眾師弟,尋常妖魔已經足夠了。”
那長須老者聞言,不滿的哼了一聲,“你們這群年輕人懂什么?
云澤山可不必其他大山,沒有修道之人在此立道傳學,山中精怪有不少都修行了幾百年之久,道行之深,即便是獵妖師都有可能失手,更何況你們這群年輕的捉妖師?
我這把年歲了,都還不曾遇到過真正的大妖,捉了一輩子小妖,總要捉一只大妖吧?不然我即便去了地下,也無言面對列祖列宗。”
……
山道上,一個年輕道士坐在石上休息,一只猴子來回的在林間跳躍攀爬著,驚得林中不少鳥雀飛走。
道士見狀,當即喝道:“大黑,回來,休要亂鬧,惹了亂子。”
那黑毛猴子聞聲便幾個跳動回到了他身側,怪叫了兩下。
……
東邊,一行四人行走在山路上,為首的是個身穿束腰青碧長裙的女子,其背著一柄玄色劍鞘,青絲束發,貌若清玉,蛾眉星目,姿容清新無比,行走間透露著一絲輕靈。
其后跟著的一個少年面容清秀,目光堅毅,腰間則是帶著一塊月牙般的玉佩,不言不語的走在身后。
第三個是位嘴角勾著笑的男子,他好奇的打量著山中,不時左右橫跳著采摘山草,放入背后的框中。
最后一位是個神色沉穩的漢子,身軀高大,神色頗為嚴肅,盯著四周防患。
那個背著筐的男子笑呵呵道:“蕭師姐,咱們這么一路走過來,妖怪一只都沒見著,你說該不會是被那龍君都給吞了吧?”
走在最前頭的女子皺眉道:“你說什么龍君?師尊臨行前可是說過了,讓我們探清這龍吟真相,哪里來的龍君?休要胡說八道,小心禍從口出!”
“哦,知道了師姐。”這男子仍舊笑著說道:“不過這山中妖怪再厲害,只怕也不是咱們三清山里大師姐的對手!”
蕭千離聞言回他道:“那可未必,這云澤山可不是其他大山,其中多的是積年老妖。倒時候動起手來,我可顧不上你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