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豐十二年秋,元稹帝與江皇后同乘金銀車,至洛陽城外一處皇林秋獵。
其后另跟兩輛紅錦副車,一車四人,兩車計八,共裝著江皇后膝下的八個養女。
一過半日,女郎們控制不住的腰酸腿軟,正午之前總算停擺,教養女官何內司之聲在外響起:“觀星閣已至,小心侍奉女郎們下車。”
木芝也不沖頭,只選在最后一個出了車。
女郎之一劉玉霖停留在車頭擋住木芝視線,她才有彎下腰的苗頭,便聽何內司劈來呵斥:“一塊帕子而已,值得女郎彎腰去撿嗎?”
劉玉霖怯道:“可這手帕,是阿母在我離家前所贈.......”
“有失貴女風度,不允。”
聽此一言,劉玉霖只得收斂情緒,端正步姿,紅著眼下了車。
何內司處理好她,又見木芝原地眺望遠處,擰眉,“你也愣著做什么?”
木芝回神,將目光從帝后駐下的祭江臺處收回,下瞬,見那絹帕隨風后退,被一馬上的年輕郎君截下,若有所思——此次秋圍本就是這些男子們的主場,可江皇后不避車馬勞頓,執意將她們所有人都帶過來。
這沒有必要,所以她這般行事是為什么?
木芝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當下,見著這幕,她卻忽而了然。
等她良久不見她動作,何內司上前兩步要來催促,木芝卻比她先張了口,嗓子里輕吟一聲,扶著額,像要從車上摔下來,倒讓何內司心緊了緊,親自上前將她攙扶下車。
“怎么,斥你一句,你還不舒服了?”
木芝怯懦乖羞地低了頭:“怎怪內司?是我起早了,在車上便一直頭昏想吐的。”
說罷真干嘔了幾下,額上也浮起細汗,步伐虛浮著跟隨前人入了閣。
何內司在后搖頭。
“可惜是個地方郡守之女,小門小戶,身體如此孱弱,只怕將來也不好生養.....”
觀星閣在山陰處,暫且涼爽。
幾人剛剛坐下,便聽鼓聲猛然擊打,有男子吼聲跟隨風浪襲來,女郎們聞聲也都湊上前去俯身瞧熱鬧。木芝受劉玉霖等人邀請,只說自己有些不舒服,手里的扇子澀澀搖動,整個人看上去也是有氣無力,狀若昏厥。
劉玉霖有些擔心,讓何內司為她尋來醫正。
正午的烈陽里,木芝閉眼聽著那醫正議論:“應是過了暑氣,須得躺在陰涼處休息。”
何內司聞言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將將照顧人去內間服藥睡下,就見皇后身邊的常侍秋元已在門外等候。
”娘娘正找內司呢,“二人避開了閑人,秋元才低聲道:“娘娘說了,祭江時就是天時地利的好時辰,江神腳下有千秋百代,陛下想納些女貴人求得子嗣綿延,千秋不滅,百官焉能明文反駁?要你帶上這些妙齡女郎過去,趁此讓陛下相看一二。”
何內司頷首。
但.......
“有一女郎過了暑氣,陛下跟前恐要缺上她這一人。”
秋元:“她要緊?”
何內司復又頷首:“是木郡守之女,木芝。”
二人沉默一瞬。
隨即,都將目光轉向竹簾所擋的內間。
木芝吃了涼湯,又被點上一支安神香,在藥力作用下昏昏睡去,奈何,她這一覺睡得并不算踏實。
夢中荊河的污水再次洶涌著淹掉了她的身體。
口鼻已被腥臭的水藻塞滿,咸澀刺喉,幾乎堵得她呼不上來氣,她意識清醒片刻,便鳧水往上,爭取在昏死過去前浮出那片光亮的水面,吸入一口新鮮的空氣求得生存。
可下一瞬,那陰魂不散的木船頃刻間,也朝她求生的水面壓覆而來。
船上人化在水后看不清面目,居高臨下欣賞她的臨死掙扎,發出陣陣輕蔑而猥瑣的笑聲,“賤骨頭還敢跳河,行啊,你就去喂魚去吧!又野又賤的命真搭在我船上,我都還嫌晦氣!”
她拼命搖頭,手腳亂蹬著吐出水泡。
奈何身體開始不受意識地往下沉去,指縫和眼中拼命抓住和渴求的那點光亮,還是一點點消失了。
不,不!
她絕不要就這樣死了!
她才十八歲,她好不容易逃離那令她惡心憎惡的一家,逃離了荊州,她發誓余生一定要過好日子!
天下之大,誰敢攔她!
木芝在夢中喊出來一聲,含恨地睜開了眼。
博山爐里冒出的煙絲撲在她臉上,木蜜的溫香軟糜卻靜不下她的心思。
“女郎終于睡醒了?”
流云般的煙絲之后,一身暗紅深衣的何內司隱在那處,兩眼正緊盯著她。
她方過來,便見木芝眼角含淚,神色楚楚,心下還是嘆了一聲,隨即抬手便撫上她額頭:“你的熱這下已經退了,如此,便跟我起身整理衣面,難不成你還想賴在榻上一整天嗎?別忘了你跟娘娘出宮,是來干什么的。”
木芝以手撐著榻邊起了身,揚起一抹看來讓人舒心的乖巧笑容,“勞內司費心了,我今日還不曾請拜過娘娘與陛下,失禮是大過,我這就去!”
何內司卻又攔住她,在她不解時將她摁在梳妝的案前。
木芝心下微詫,何內司畢竟是有品級的女官,“讓侍婢們來為我梳洗便好了,哪能勞何內司您親自動手?”
“不要動,頭擺正。”
“......”
妝點完畢,何內司又為這少女在脖前掛上一串異常珍貴的組玉佩,目光久久停留在她那張臉上。
“你長相似一個前朝貴人,半月前與你同郡的幾個女兒家皆在宮內落選,可娘娘唯獨留你在宮中,便是因為她看見你,便想到了她,與你一見如故呢。”
木芝只覺可笑。
不就是一開始便盤算要怎么利用她了嗎!
這幫人吃肉不吐骨頭,吐出來的全是冠冕堂皇的鬼話!什么相似?什么一見如故?!從她下車時起,她便預感江皇后是挖了個火坑要讓她去跳!
木芝臉上露出極其無辜的神色:“何內司的意思,我當真是一知半解。”
“聽不懂也好,懂得太多反而會惹禍上身,跟我來吧,這會陛下與皇后都在賽馬場觀馬呢。”
一出閣樓,木芝鼻間就覺有些不適。
她的嗅覺一貫敏感,此時便察覺一種香味掩在炙肉的濃香里,有種讓人頭皮發緊的提神效用,甚至渾身的力氣都被這股奇怪氣味瞬間給提到了一處,崩成一根即斷的絲弦。
到達賽馬場外,幾匹矮腳的儒馬都被飼馬奴牽在各處吃草,皇后的那匹儒馬品相最好,四肢粗壯,雪色馬鬃,被引在石槽處悠閑飲水。
木芝頓了一頓。
她確切聞出,那濃烈不知來源的奇香便是從這一處傳出。
這草料,難不成有問題?!
何內司哪里知道她想的這么多,上臺自行去復命,令她在西角的‘草法亭’下等候,不多時,同車的劉玉霖與鄭植兒也都下臺同她匯了合,但二人都神色不寧。
木芝已經預料到祭江臺有事發生,她心知肚明:“才兩個多時辰未見,你們怎么都悶悶不樂?而且怎么不見袁女郎呢......”
“袁女郎以后不會再同我們一處了。”
“為何啊?”
“她......”劉玉霖有些難以啟齒,“她于祭江時,被陛下選中內封了美人。”
這一年江磐方過三十五歲壽辰,言膝下無子女甚有遺憾,便廣尋各郡良家女郎聚至洛陽收為義女,八個女郎當中有富有貧,但皆為家世清白,面容姣好。
她的真實目的是什么,在祭江之后,眾人才徹底醒悟過來。
木芝在下車時,猜的不錯。
皇后收女,意在通過這些女人進一步攬斷后宮,那出身高門的無一不出自江氏旁族,祖上三代便是一個姓氏,籠統還是一家人出同一口氣。至于剩下她們這些低門所出,恐怕......圖的就是一個知分寸、好拿捏了。
不怪一時間,她們人人自危。
從馬草里吹來的冷冽香氣越發撲鼻,木芝裝作詫異,方要開口,就見紅如火燒的落日下,江皇后騎馬前來。
鳳凰銜樹的金玉鳳釵伶仃作響,耳邊的明月珰也隨之緩步搖晃。
木芝站在那里不動,竟然還有些看愣了。她的眼角略微發紅,拳頭暗捏,那不是懼怕,那是一種不服。
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從心底里洋溢出來的渴望。
自打她出生起,世道便已是惡鬼叢生,菩薩閉目,人善被人欺是她從小悟得的道理。
她不渴望這輩子能當個善人,那是蠢人才有的期望。她只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與江磐一樣,居高臨下睥睨眾生,定他人幸福與生死,包括這些妄自求生,天生便高人幾等的......貴族之子。
因為,她不是。
她不是貴族。
甚至,也不叫木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