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深邀她。
身邊連曹憑在內(nèi),幾個男人如鷹的眼停留在她身上。
她誠惶誠恐地矮身道歉,“是小女不懂規(guī)矩,那就有勞這位郎君了。”
曹憑擺擺手。
“快去。”
現(xiàn)下,太春宮的內(nèi)侍提著一盞孔雀銅燈,在前引路。
木漪走的稍快,在她之后,一雙腳不緊不慢地跟著......細長的雀嘴銜著鏤空的燈臺,在搖晃間將地磚上的兩道影子來回拉扯,間或,也讓他們?nèi)谠谝惶帯?/p>
送至太春道的盡頭,往右去就是旈庭殿,那雙腳在岔口忽然停了下來,那內(nèi)侍像是腦后長了眼睛,也立即停下。
木漪不是沒有察覺,卻仍腳步不停地往前去,連緩都未曾緩,越過了內(nèi)侍兀自向右拐,走入了更深的昏暗里。
內(nèi)侍料不到她會如此,正左右為難時,謝春深追過來一把搶走了他手里的燈火,人已經(jīng)疾走,只將話丟給他:“你留在此處,太春宮政事不許九夫人干涉,我奉曹將軍之意,有幾句話必須提點她。”
那內(nèi)侍了然,匆忙退至樹下,只把自己當個影子。
謝春深幾步追至她身前,一轉(zhuǎn)身,以身將她前路堵住,寒香激了她滿面:“貴人稍慢。”
木漪抬手交臂,退開一步:“這位郎君,有話請說。”
宮中除了看得見的耳目,更多是看不見的。
即便四周無人,兩人也必須將私下那些來往,在這里捏的滴水不漏。
燈影灼灼,他對她的這般默契,給了一個挑眉的動作,眼眸中,星辰乍露。開口便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貴人在幫九夫人做事?”
“哪里的話?小女一直在醫(yī)藥署學習,去旈庭殿只是應(yīng)九夫人之邀,替她調(diào)理身體的。”
“那今夜為何來此?”
“也是應(yīng)她婢女之請,不想她身體難過。”
謝春深正兒八經(jīng)地頷首。
“貴人心善。”
木漪低聲呵笑,昂首,給了他一個充滿譏諷的眼神,只是她背著身,扒在墻角偷聽的內(nèi)侍看不見這幕。
謝春深將余光從墻角收回,溫和地告誡了幾句,約莫是看見什么不該看的,聽見什么不該聽的,都應(yīng)該當做沒有看見,沒有聽見,“曹將軍與屬下幾個夜里覲見之事,貴人也當守口如瓶,若后續(xù),宮中有了什么閑言碎語,那——”
她抬袖,似抹了把汗水或者眼淚:“我再也不敢了。”
聲音已經(jīng)帶了哭腔,狼狽地轉(zhuǎn)過了身,那墻角的人頭也慌忙縮了回去,一陣枝葉婆娑和衣料摩擦的低微動靜,影子歸了位,又回到了那顆樹根下。
二人這才收了擺出的表情,燈火像一個罩子,木漪在罩子里低聲問:“這件事是你干的?”
“張口就問,你沒有資格知道。”
她冷哼一聲,抬手戳了戳他的胸口,讓他的胸膛離自己遠些,“這與我的命運攸關(guān),我是最有資格的那個人。”
謝春深從她緊皺的眉頭里,品嘗到屬于她的焦慮,反故意說:“我要晉升了。”
木漪怎肯見他小人得志:“你不顧我死活,我就要拉你下水。”
“就憑你,也能拖死我?”他陰狠地盯著她,因為談話的私密,呼吸輕輕地呵在她臉上,只用她能聽見的程度,在她耳邊呵氣:“你是癡心妄想,找張家麻煩是我曹憑提的案,但我隱于人后,始終未下場,真正要張家覆滅的人,就是你的好娘娘啊。”
木漪斜眼白他,神色不霽,卻也并未有太多驚訝。
在宮里一待半年,她沒有一天不在琢磨江皇后的手段,久而久之總有一種敏銳的直覺。這次隱約猜到了,張家下獄背后真正的推手,正是江磐。
張家一倒,張鏡的處境先不說,以張正為首的御史臺肯定會陷入混亂。
可江磐維系了如此久的平衡,如今又不顧后果地推翻這一切,是想要干什么?難不成,她眼中的什么時機,已經(jīng)到了嗎?
不能再多說,木漪指指燈臺。
謝春深會意,低頭將燈吹滅。
她隨即惶恐地大聲哭喚道:“中官,我們的燈滅了,過來點燈!”
那內(nèi)侍應(yīng)了兩聲,踩著碎步要小跑過來,謝春深又隱隱約約地說了一句話,聲若蚊蠅,她聽不太清,下意識將耳朵湊過去,煩躁道:“你說什么,我沒聽見。”
暗中,一只手用力揪起她的耳朵,俯身過來,冰冷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廓。
“本月初六,山水集。”
不知是感到折辱讓她氣血沖腦,還是單純因為這觸碰她不習慣。
木漪的耳朵登時紅透了。
*
那夜內(nèi)侍將木漪送回,她在路上又驚又哭。
這樣一個沒心眼的姑娘,卻受了曹憑手下的恐嚇,內(nèi)侍也跟著惶恐不安。
木漪只是單單等在外面,就受到如此“關(guān)照”,他一個奴才不知道這些人在太春宮內(nèi)商談了什么,究竟會不會殃及自身。
不止如此,后宮里張鏡總?cè)滩蛔∫估锟奁蘼暺鄥枺匆r得整個后宮格外緘默,這樣撐著等到第九天,張家等人的定罪和處置就下來了。
重回洛陽之前,張正一直在四處游歷,以踏遍山河來重問孔孟之道。
他有一個富妻,沒了俸祿,生活也不成問題,一路上還結(jié)識了不少達官顯貴、閑云野鶴。
冬至時,張正垂釣卻遇大雪,被一富人家仆邀請上船躲雪烹魚,后知那富人便是燕王陳賀,張正已經(jīng)不惑,陳賀卻不過二十有余。
此后二人便成了忘年之交,常有書信和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往來。
直到正旦,陳賀照常命人由東向北,往洛陽給張正送了賀禮與拜帖,張正醉后將此帖編成琴瑟之歌,揚唱出來。
其中有一句道:
“貧富不相合,怒馬待驅(qū)之”。
張正與其妻乃貧富之合不錯,可二人夫妻感情和諧,遂這“貧富”指代不了張正與岑氏,便可指代為君臣階級了,至于后一句,多少流露出陳賀有為尊師不平,整兵待閥之意,要知道律令之下,親王可以在領(lǐng)地擁有私兵,若這詩當真是陳賀這個燕王所寫,背后冒出的冷氣,便不言而喻。
曹憑在文學上造詣不深,他可能曲解,也可能正讀。
這十個含含糊糊的字,是怎么能夠流出張府,到了他的耳中,那就無人能知了。
因為這一句詩,張家被曹憑抓獲,幾人先入了廷尉獄,之后的九天,他們又據(jù)此去查了什么,就沒人敢明言外露了,只知九天里張家被抄,連帶其妻家岑氏一族,也被沒收了宅院田莊和若山財寶,盡數(shù)趕出宅門,正流落街頭,無人敢收。
木漪待在宮苑內(nèi),視覺受限,不知全貌。
她在宮內(nèi)再遇謝春深時,他被曹憑提拔,調(diào)入宮內(nèi)禁軍,成了幾隊兵的兵馬統(tǒng)。
木漪驚覺事情并未真正落定。
張鏡何去何從,她就會受其影響,可眾目睽睽之下,二人不會對話,也沒有交目。于是木漪轉(zhuǎn)頭找了黃構(gòu),發(fā)現(xiàn)他也升了職,從內(nèi)侍省的女人堆里調(diào)到了政事紛紜的外侍省,服侍朝內(nèi)官員進出。
起初,是她提攜了黃構(gòu)一把。
很顯然,這個人在謝春深的準許下,踩著她的手又往上跳了跳,摘下了一顆鮮嫩多汁的桃子。
二人在佛廟的舊堂內(nèi)會面,身前是兩尊佛像,只是他們心中都沒有佛。
木漪打量著他,官服光鮮亮麗,反觀自己,因張鏡茶飯不思,日益憔悴,她也不好佩戴自己心愛的金銀首飾,又素又寡。
木漪似笑非笑地問他一句:“你什么時候長骨頭了?我覺得高了不少。”
“姑娘不喜歡?”
“挺礙眼的,”她頭仰得脖子酸,示意他,“你低下頭,彎下腰,跟我說話。”
“可為什么呢?嗯?”黃構(gòu)牽起薄而白的兩片唇,語氣有些陰,“您說各憑本事,可我的本事,不比您差,這個位子,是我自己往上用力爬,爬來的,您可拿不走了。”
“誰稀罕呢?”木漪反手一撐,坐上了佛臺,擋住了菩薩的半邊面目,她有些野蠻地翹起了二郎腿,抱著臂,“我不跟你個奴才爭論這些,會掉我的臉面。”
她翹著下巴,抖起了腿。
“我問你啊,你現(xiàn)在常常在太極殿管茶水,有關(guān)張家這案,外面的事,你有聽到什么嗎?”
黃構(gòu)悶悶地笑起來。“姑娘想知道,得有個求人的態(tài)度啊。”
“誰說我在求你?”木漪閑說:“過幾日山水集,我要與他會面,你是兩頭傳話的人,本該與我方便,助我消息靈通,與他見面時可以直接就事商議才是,如今你惺惺作態(tài),藏著掖著不讓我知道,在他那里,你是不是失職?”
“何罪之有?”黃構(gòu)冷然一笑,卻也轉(zhuǎn)了語氣,“您想知道什么。”
木漪以手撐下巴,手肘靠在臂上,換了條腿架:“燕王.....朝臣們和帝后,都說他什么了?”
“曹將軍還在查。”
“不要似是而非,清楚陳述給我。”
黃構(gòu)吸了一口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你不是我的主子,不要總是命令我。”
木漪愣了愣,捧腹笑起來,隨即歪頭一嘆,“我命令你,或不命令你,你給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你總在意這種細節(jié),會讓我覺得你小肚雞腸,自卑自怯。”
隨她話落,黃構(gòu)捏緊了拳頭。
木漪目光落在他手處,“天啊,你因此憤恨發(fā)怒,以至于要打我?”
她目光同情地搖了搖頭。
黃構(gòu)忍了忍,咬牙切齒的,將拳頭又松開。
木漪:“行了,快說。”
“.......曹憑帶人東下,徹查這燕王是否謀反,若坐實此舉,燕王要斬。”
木漪思索后,沉吟:“張家岑家被抄的消息,河內(nèi)河外的大家都已知曉,燕王肯定也早知道,他會坐以待斃等曹憑去捉?”
黃構(gòu)的目光與笑容,都滲出一種險惡的古怪。
“我這種蠢人怎會知道,姑娘您說呢?”
木漪不上套,并未真的接下黃構(gòu)這話。
她下意識回憶起一些史書里所錄的典故,那里面,多的是滿腔熱血的良人被逼,揭竿而起。
呵。
這陳賀,恐怕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