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寢殿深處。
藥味在殿內(nèi)流轉(zhuǎn),味道濃郁得空氣中都化不開。
幾位須發(fā)皆白,代表著這個朝代最高醫(yī)術(shù)的太醫(yī),輪流為昏迷不醒的太子蕭景珩診脈。
他們眉頭緊鎖,臉上交織著凝重、困惑和深深的無力感。
“奇哉怪也。殿下脈象沉滯微弱,寒氣深凝于厥陰心脈,分明是寒毒深入膏肓之兆??煞讲艦楹斡钟幸唤z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的陽和之氣流轉(zhuǎn)?雖只是曇花一現(xiàn),卻生生護住了心脈的一點生機不滅?!?/p>
院判王太醫(yī)捋著胡須,百思不得其解。
“陽和之氣?王院判莫不是診錯了?殿下自幼體弱,純陽之體早損,哪來的精純陽氣?”
另一名太醫(yī)不認同的搖頭。
“可方才那脈象,確如冬末驚蟄,像是冰河下隱有春雷萌動,雖微弱,確真實不虛...”
王太醫(yī)堅持己見,但語氣中也充滿了不確定。
趙乾如同一尊門神,臉色鐵青地守在屏風(fēng)外,聽著里面太醫(yī)們充滿爭議的討論,心中焦躁更甚。
昨夜太子殿下吐血昏迷,被太醫(yī)合力救回,今早才氣息稍穩(wěn)。
誰知,今日午后,殿下竟毫無征兆地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氣息比昨夜更加微弱,仿若風(fēng)中殘燭,隨時會熄滅一般。
就在這時,床榻上一直如同玉雕般沉寂的蕭景珩,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那動作細極其細微,卻被一直死死盯著他的趙乾瞬間捕捉!
“殿下!”
趙乾一個箭步?jīng)_到床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太醫(yī)們也被驚動,紛紛圍攏過來。
然而,蕭景珩并未醒來。
他依舊緊閉著雙眼。
只是那原本因痛苦而緊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一絲。
薄唇緊抿,唇角卻飛快劃過一抹極淡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他放在錦被外的手,指腹無意識的輕微摩挲了一下光滑的錦緞表面,仿佛在回味某種微涼而細膩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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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深入骨髓的冷。
那種冷是從身體最深處透出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陰寒。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左肩胛受傷的地方。
那里如同萬針鉆刺,更有一股陰寒的氣流,如同跗骨之蛆,沿著手臂的經(jīng)脈,一寸寸、緩慢的向著心脈侵蝕。
林綰綰感覺自己的意識如同沉在冰海深處。
她拼命掙扎著,終于掙脫那粘稠的黑暗,意識一點點的回籠。
朦朧間,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冰冷堅硬且凹凸不平的地面。
然后,鼻腔里充斥著濃重的霉味和塵土味,還有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冷冽氣息,如同雪后松針的清寒,絲絲縷縷縈繞在四周。
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如同蒙了一層水霧,好半晌才聚焦。
待視線清明后,映入眼簾的,是一番破敗不堪的景象。
頭頂是蛛網(wǎng)密布的朽爛房梁。
幾片殘破的瓦片縫隙里,透下幾縷慘淡的星月光輝。
斷壁殘垣在黑暗中勾勒出猙獰的輪廓。
這是一座廢棄的破廟,里面神像倒塌,香案腐朽,只有角落里一堆尚未燃盡的灰燼,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氣。
她掙扎著想動一下,左肩胛處立刻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喉嚨里抑制不住的發(fā)出一聲破碎的痛哼,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內(nèi)衫。
林綰綰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蓋著一件寬大的玄黑色披風(fēng)。
披風(fēng)厚重,帶著神秘人身上的冷冽氣息。
披風(fēng)下,她原本沾滿血污跟冷水的粗布外衣被脫下扔在一邊,身上只留了中衣。
左肩胛受傷的地方,衣料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暴露出的肌膚是一片駭人的青紫腫脹,傷口邊緣甚至隱隱泛著詭異的黑氣。
劇痛和麻木感交織,她感覺半邊身體如同不屬于自己一般。
體內(nèi)的情況更糟。
玄冥寒毒失去了壓制,如同脫韁的野馬在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與肩胛處侵入的掌毒激烈糾纏。
她忍著疼痛,打量四周,尋找那個再次出手救她的神秘人的身影。
環(huán)顧四周,目光被身旁不遠處的東西吸引。
一個巴掌大小的素白粗瓷藥瓶,靜靜地立在那里。
瓶下壓著一張折疊整齊的素箋。
林綰綰艱難地挪動身體,用還能動彈的右手,夠到了那藥瓶和素箋。
素箋展開,上面只有兩個用炭條寫就的字,字跡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日安。
沒有落款,也沒有多余的廢話。
這看似平淡無奇的兩個字,卻蘊含著一絲奇異的安撫力量。
林綰綰盯著這兩個字,眼眸深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
有忌憚,有疑惑,還有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因這短暫庇護而產(chǎn)生的微妙悸動。
她放下素箋,拿起那個粗瓷藥瓶。
拔開軟木塞,一股清冽的、帶著淡淡草木苦香的藥味彌漫開,沖淡了空氣中的霉味和血腥味。
瓶內(nèi)是半瓶深褐色的粘稠藥膏,質(zhì)地細膩。
這藥里面至少包含了三七,血竭,冰片,麝香等上等止血化瘀、祛毒鎮(zhèn)痛的藥材。
甚至還有一兩味極其罕見的,連林家藥庫都未必常備的珍品!
藥性雖極其霸道猛烈,卻也是異常對癥!
尤其是對她肩胛處,那陰寒歹毒的掌毒。
他竟懂醫(yī)理,而且如此精準(zhǔn)!
心中疑云更重。
但她沒有猶豫,用手從藥瓶中挖出一些藥膏,摸索著涂抹在肩胛的傷口上。
藥膏觸及皮肉瞬間,劇痛猛烈炸開!
這藥,好生霸道!
但劇痛之后,一股奇異的清涼感緊隨而至。
那原本瘋狂蔓延的黑氣,像是遇到了克星,擴散的勢頭竟被硬生生遏制住。
這藥太有效了!
林綰綰心中稍定,忍著一波強過一波的劇痛,將藥膏均勻的涂抹在傷口周圍。
好不容易涂完,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中衣。
她癱軟在冰冷的地上,裹緊那件玄黑色披風(fēng),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還不能停!她必須盡快恢復(fù)體力,而且必須馬上回到皇宮!
停尸房被燒,冷宮發(fā)生血案,想要她命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從目前看,她這個“阿丑”,是最大的嫌疑人!
若不回去,便是畏罪潛逃,正中對方下懷!
更重要的是,那半片金絲曇花以及其他線索她還沒查明。
林綰綰深信,在御藥房里或者其他父親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應(yīng)該還藏著其他未曾被發(fā)現(xiàn)的遺物。
求生的意志和復(fù)仇的火焰在劇痛和寒冷的夾縫中熊熊燃燒!
林綰綰閉上眼,開始艱難地運轉(zhuǎn)林家那殘缺不全的調(diào)息法門。
一次次梳理,一次次凝聚。
每一次運轉(zhuǎn),都如同光腳在布滿荊棘和碎石子的路上爬行。
時間在煎熬中一點點流逝。
破廟外的天色,由漆黑漸漸透出一絲灰白。
啟明星在東方天際閃爍著清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