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院子里的日子,比前線還難熬。傷兵的哀嚎日夜不停,缺醫少藥,傷口化膿生蛆的不在少數,空氣里那股腐臭味能把人熏暈過去。吃的?孫長官雖下了令,可補給線早被鬼子炸得稀巴爛,送過來的只有些摻了沙子的糙米和發霉的豆餅,熬出來的糊糊喇嗓子,吃下去肚子直翻騰。
李山河胸口和肩膀的傷,靠著那幾袋子發霉高粱的“安撫”,沒再劇痛發作,但那股沉甸甸的酸痛感始終揮之不去,像塊大石頭壓在心頭。那枚青天白日勛章更是成了燙手山芋,掛著吧,肩膀就難受,摘下來揣懷里吧,胸口就憋悶。他索性用塊破布包了,塞在牛車殘骸的角落里,眼不見為凈。
“連長…這樣…不好吧?”林書遠看著被當垃圾似的勛章,有點不安,“孫長官親自授的…”
“命都快沒了,要這勞什子有啥用?”趙大夯啃著硬豆餅,含糊不清地罵,“能當飯吃?能治傷?掛身上還招鬼子槍子兒!”
老六湊到李山河身邊,壓低聲音:“連長…俺瞅著…自打您掛了那亮閃閃的玩意兒,咱那‘耗子精送糧’的好運…就沒了?”他指了指角落里那幾袋快見底的霉高粱,“糧…快吃光了…鹽…也快沒了…傷員傷口爛得厲害…再沒藥…怕是…”
李山河沒吭聲,臉色陰沉。老六這話戳他肺管子上了。他也感覺到了,自從得了這勛章,腦子里那算盤珠子就再沒主動響過。霉糧消耗得特別快,而且…好像不“靈”了?傷員傷口惡化,大家餓得前胸貼后背,士氣低落到了極點。這勛章,真他娘的是個霉運符?
正煩躁著,院子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騷亂和叫罵聲!接著就是砰砰砰幾聲槍響!
“鬼子摸上來了?!”趙大夯抄槍就要往外沖。
“不是鬼子!”一個放哨的兄弟連滾爬爬沖進來,臉都嚇綠了,“是…是督戰隊的!抓…抓逃兵!要…要槍斃人!”
眾人涌到破窗邊往外看。只見街上,幾個拎著盒子炮、胳膊上纏著“督戰”紅箍的兇悍士兵,正扭著兩個骨瘦如柴、穿著破軍裝的潰兵。那兩個潰兵哭喊著掙扎:
“長官!饒命??!俺不是逃兵!是…是餓得實在走不動了…找…找口吃的…”
“放屁!擾亂軍心!臨陣脫逃!就地正法!”督戰隊的頭目是個刀疤臉,一臉兇相,根本不聽解釋,抬手就要開槍!
“住手!”李山河腦子一熱,吼了一嗓子,推門就沖了出去!
刀疤臉和督戰隊一愣,槍口轉向李山河:“你他娘的是誰?敢管督戰隊的事?”
“李山河!”李山河挺直腰板(忍著肩膀酸痛),指了指自己空蕩蕩的胸口(勛章藏起來了),“孫長官剛讓我們撤下來休整的!這兩人,我看著不像逃兵!就是餓的!要槍斃,也得等吃飽了問問清楚!”
“李山河?”刀疤臉上下打量他,似乎聽過這名號(炸炮的事跡小范圍傳開了),臉上兇氣稍斂,但嘴上不饒人,“孫長官的人?哼!孫長官的人也得守軍紀!這倆慫包,就是動搖軍心的禍害!”
“禍害?”李山河冷笑,指著倉庫院子里那些餓得兩眼發直、傷口流膿的傷兵,“你看看!滿院子都是快餓死、爛死的兄弟!沒吃的!沒藥!督戰隊的槍子兒,留著打鬼子不行?非要往自己兄弟腦袋上招呼?”
這話戳中了痛處。街上圍過來的潰兵和傷兵都沉默著,眼神里充滿了悲憤和絕望。
刀疤臉被噎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手里的盒子炮舉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僵持住了。
就在這時!
轟隆——?。。?/p>
一聲沉悶的巨響,突然從眾人腳下的地底傳來!整個地面都猛地一晃!倉庫院子的一角,毫無征兆地塌陷下去一個大洞!煙塵彌漫!
“地…地震了?”
“鬼子挖地道了?”
所有人都嚇懵了!
煙塵稍散,塌陷的洞口露了出來,黑黢黢的,冒著涼氣。不像鬼子地道,倒像個…天然的地穴?或者廢棄的地窖?
李山河肩膀那沉甸甸的酸痛感,毫無征兆地變得灼熱起來!腦子里的算盤珠子,嘎吱…嘎吱…艱難地響了兩聲!像是在…指引?
他心一橫,也顧不上跟督戰隊對峙了,抓起一個火把:“老六!跟我下去看看!”
兩人順著塌陷的斜坡,小心翼翼地滑進地穴。一股濃烈的、帶著咸腥味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火把光照處,只見地穴不大,角落堆著十幾個鼓鼓囊囊、落滿灰塵的大麻袋!麻袋外面,印著模糊的字跡:“淮北鹽務”“軍用”…還有…大片大片熟悉的灰綠色霉斑?!
“鹽?!”老六眼珠子瞪得溜圓,撲上去用刺刀劃開一個麻袋!
嘩啦!
雪白!不!是灰白中夾雜著綠霉點的大顆粒粗鹽!像瀑布一樣涌了出來!在火把下閃著晶瑩的光!
“鹽!是鹽!好多鹽!”老六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李山河抓起一把鹽,那熟悉的、帶著霉味的咸腥氣沖進鼻腔。肩膀的灼熱感迅速退去,變成一種…被填滿的踏實。算盤珠子也不響了。
他抬頭,看著地穴上方塌陷口透進來的天光,還有洞口那些目瞪口呆、伸長了脖子的腦袋(包括刀疤臉督戰隊),突然咧嘴一笑,笑容里帶著幾分疲憊,幾分狠厲,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邪性。
他抓起一把混雜著霉斑的粗鹽,高高舉起,對著洞口的刀疤臉和所有饑餓的眼睛吼道:
“看見沒!天不絕人路!地底下都藏著救命的鹽!”
“督戰隊的兄弟!槍口,該對著誰?!”
“是搶這點鹽填肚子?還是跟老子去搶鬼子的糧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