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日子,像浸透了鹵水的棉布,沉重而緩慢地鋪展開。地道深處“鼠穴練兵”的號令聲和木棍抽打的悶響,漸漸成了小王莊地底固定的背景音。新兵們褪去了最初的驚恐和笨拙,眼神里開始沉淀下一種混合著仇恨與堅忍的東西,動作也利落了不少。老兵們則像被打磨的鈍刀,沉默下的鋒刃正在重鑄。
老耿終于能拄著根粗樹枝,在土屋里艱難地挪動了。他拒絕了別人攙扶,每一次挪動都疼得齜牙咧嘴,汗水浸透后背,卻依舊固執地練習著。那塊燒焦的營旗布片,被他用粗針大線歪歪扭扭地縫在了左胸心臟的位置,成了他新的“軍功章”。
“營長,你看,老子這條瘸腿,遲早也能踹鬼子下壕溝!”他咧著嘴,對來看他的李山河說道,眼中那份沉郁被一種近乎偏執的戰意取代。
李山河點點頭,感受著左肩骨痂傳來的穩定溫熱和一絲微弱的力量感。他嘗試著用左手提起一個空水壺,雖然依舊顫抖吃力,但已不再是完全的無力。“快了,老耿,咱們的傷,都在好起來。”
恢復的不僅僅是身體。林書遠主持的“民路”越來越順暢。精鹽如同甘霖,滋潤著周邊飽受鬼子盤剝和鹽荒之苦的村鎮。換回的糧食、布匹和草藥,不僅穩住了泰山營的根基,更在鄉民中悄悄積累著“泰山營”的名聲。一些膽子大的村民,開始主動送來一些關于鬼子據點、偽軍動向的零碎消息。
這天,一個常來換鹽的老漢(姓趙,家在礦山南面一個叫杏花洼的小村),在交割完鹽糧后,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而是磨磨蹭蹭,四下張望,最后壓低聲音對負責接收的林書遠說:“林…林姑娘,有…有個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林書遠心中一凜,臉上不動聲色:“趙大爺,您說,這里沒外人。”
“俺們村…前個兒來了幾個生面孔!看著像走貨的,推著獨輪車,蓋著麻布,說是收山貨的…可俺瞧著不對勁!”趙老漢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恐懼,“那幾個人,眼神太兇!走路…走路那架勢,跟俺以前見過的…鬼子便衣隊有點像!他們在村口老槐樹下歇腳時,俺假裝路過,聽見他們里頭有個年輕的,小聲嘀咕了一句…好像是…是…‘鹽…碼…’?對!就這倆字!俺聽得真真的!”
鹽碼?!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在林書遠腦中炸響!這是她自己為泰山營后勤通訊創制的簡易密碼名稱!外人絕不可能知曉!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鹽碼’?興許是人家走貨的行話吧?趙大爺,您可能聽岔了。”
“俺…俺也覺得可能是聽岔了…”趙老漢搓著手,有些不確定,“可那幾個人,真不像好人!在村里轉悠了一圈,打聽…打聽咱們莊(指小王莊)的情況,還問有沒有外鄉人來…然后就奔著西邊去了,再沒回來…”
“行,趙大爺,這事我知道了。謝謝您提醒,最近世道不太平,您老也多留心。”林書遠不動聲色地多塞給他一小包鹽,“這點鹽您拿著,算我謝您的。”
送走千恩萬謝的趙老漢,林書遠立刻轉身,腳步急促卻無聲地走向鹽坊最深處李山河待的小隔間,臉色冷得像冰。
“營長!出事了!”她推門而入,反手關緊門,“‘鹽碼’泄露了!有不明身份的便衣在杏花洼出現,提到了這個詞!目標很可能是我們!”
李山河正在用一塊沾濕的布擦拭他那把德造駁殼槍,聞言動作猛地一頓,槍身的冰冷似乎瞬間浸透了手指。“鹽碼泄露?”他眼神銳利如刀,“確定?”
“趙老漢親耳聽見!而且那些人形跡可疑,專門打聽小王莊!”林書遠語速極快,“知道‘鹽碼’存在的,除了我們核心的幾個人,只有…只有之前走‘軍路’、‘詭路’時接觸過的極少數外部人員!比如…那個偽軍王司務長!”
內鬼?還是王司務長暴露了,被鬼子順藤摸瓜?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如果是后者,意味著泰山營通過“詭路”獲取彈藥和藥品的渠道可能已經完全暴露在鬼子視線下!甚至…小王莊的位置也可能不再安全!
“立刻啟動‘鹽碼’二級更換程序!”李山河當機立斷,“所有之前用‘鹽碼’記錄、傳遞的文件,全部銷毀!新的密碼本,由你親自制定,不用書面,用腦子記!只傳達到老耿、老六、鐵算盤和你我四人!所有對外聯絡,暫停三天!”
“明白!”林書遠重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后怕和決絕。
“鐵算盤!”李山河對著地道方向低喝一聲。
鐵算盤的腦袋很快從地道口探出來,獨眼帶著詢問。
“你親自帶人,立刻!去杏花洼西邊!順著趙老漢說的方向,給我搜!看有沒有那伙人的蹤跡!記住,只觀察,不接觸!如果發現,遠遠跟著,摸清他們的落腳點和目的!注意安全!”李山河的命令斬釘截鐵。
“是!”鐵算盤沒有任何廢話,縮回頭,很快,地道深處傳來幾聲壓抑的呼哨和急促遠去的腳步聲。
氣氛瞬間變得極度緊張。鹽坊表面上依舊在運轉,鹵水翻騰,鹽工勞作,但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林書遠立刻開始執行密碼更換和文件銷毀,火光在隱蔽的角落一閃而逝。老六加強了地道入口和莊墻暗哨的警戒,老兵們被悄悄喚醒,分發著僅存的實彈,進入預設的防御位置。新兵們則被嚴格限制在地道深處,氣氛的陡然緊張讓他們有些不安。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直到第二天傍晚,鐵算盤才帶著一身塵土和疲憊返回,獨眼中帶著一絲凝重和疑惑。
“營長,林姐,”他灌了半瓢涼水,抹了把嘴,“找到了!在杏花洼西邊十五里,野雞嶺下一個破山神廟里!有五個人,三男兩女,打扮確實像走貨的,但家伙都藏在麻袋里,有短槍!他們很警惕,廟外放了暗哨,我們沒敢靠太近。”
“他們做什么?”李山河追問。
“怪就怪在這!”鐵算盤皺緊眉頭,“他們沒跟外面聯絡,也沒四處亂竄。白天就在破廟里待著,像是在等什么。到了下午,那個年輕點的男的出來,在廟門口一棵老槐樹的樹洞里…塞了個東西!然后他們就回廟里了,再沒動靜!”
樹洞里塞東西?
李山河和林書遠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這不像鬼子便衣隊直接抓捕或偵察的風格,倒像是…在傳遞情報?或者…接頭?
“東西取回來了嗎?”林書遠問。
鐵算盤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東西,小心地放在桌上:“等他們回廟里,孫猴子像真猴子一樣溜過去掏出來的。沒敢拆。”
油紙包被小心打開。里面是一個小巧的、制作精良的金屬圓筒,擰開蓋子,里面是一卷極細的紙條。
林書遠用鑷子小心地夾出紙條,在油燈下展開。上面沒有文字,只有幾行由點和短線組成的、極其規律的摩爾斯電碼!
林書遠屏住呼吸,迅速拿起筆,對照著腦中熟記的電碼本開始破譯。她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李山河和鐵算盤都屏息凝神地看著。
片刻后,林書遠停下筆,抬起頭,臉上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破譯出來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內容是…‘泰山石敢當仍在,鹽道未絕。速查礦洞綠魔,切莫妄動。鷹。’”
“鷹?!”
李山河瞳孔驟然收縮!
泰山石敢當仍在…鹽道未絕…礦洞綠魔(顯然指毒氣)…切莫妄動…
這神秘的信息,不僅知道泰山營的營旗口號,知道鹽路,知道礦洞的秘密,還…在警告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這個“鷹”,到底是誰?!是敵?是友?
鹽碼的泄露危機尚未解除,一個更加神秘莫測的“鷹”,卻如同幽靈般出現在永城的迷霧之中,投下了一道含義不明的影子。休整期的寧靜,被徹底打破,局勢變得更加詭譎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