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莊的地底世界,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在沉默中艱難地愈合,又被新的痛苦反復撕裂。柳樹溝的慘劇像一塊沉重的鉛塊,墜在每個人的心上。地道里訓練的喊殺聲低沉了許多,卻更加狠戾,每一次突刺都帶著刻骨的恨意,每一次匍匐都像是在爬過親人的尸骸。
老耿繡旗的進度很慢。他的手因為傷痛和長期握槍而布滿老繭,笨拙地捏著細小的針,常常扎破手指。但他毫不在意,任由血珠滴落在白色的粗布上,將那歪歪扭扭的“泰山石敢當”染上點點暗紅。他繡得很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幾個傷勢稍輕的老兵也默默圍攏過來,接過針線,笨手笨腳地幫忙。一面用血線和破布拼湊的營旗,在昏暗的油燈下,緩慢而頑強地成型。
李山河肩頭的骨痂似乎已經完成了初步的愈合。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左臂的僵硬感大幅減輕,雖然力量遠未恢復,但已經能夠比較自如地活動,甚至能勉強單手給駁殼槍壓子彈。那持續不斷的溫熱感穩定下來,如同一個蟄伏在體內的熔爐。他不再滿足于旁觀訓練,開始加入老六的隊伍,用那只恢復中的左臂,握著木棍,和新兵們一起練習最基礎的突刺動作。每一次發力,左肩骨縫深處都傳來清晰的反饋,不疼,反而有種力量增長的通透感。他以身作則的恢復,無聲地激勵著所有人。
林書遠的“流動鹽擔”策略經受住了初步考驗。石頭等幾個“貨郎”行動更加小心,交易地點和時間更加飄忽。雖然換回的物資依舊有限,但維系著地底世界與外部鄉村那根脆弱卻至關重要的生命線。她如同一個精密的算盤,將每一粒糧食、每一尺布、每一份草藥都算計到極致,確保優先供給傷員和即將恢復戰斗力的核心人員。
“鷹”組織那邊,山神廟依舊沉寂。鐵算盤的人遠遠監視著,那伙人似乎很有耐心,如同冬眠的蛇,潛伏在破廟的陰影里,等待著某個未知的時機。這種懸而未決的平靜,反而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弦。
這天深夜,負責在野雞嶺外圍更高處瞭望的“貓頭鷹”(一個眼神極好、擅長夜視的偵察兵)匆匆潛回地道,帶來了新的觀察記錄,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
“營長,鐵隊長!有動靜!礦山那邊!”
地道指揮所里,昏黃的油燈下,李山河、林書遠、鐵算盤立刻圍攏過來。
“說清楚!”鐵算盤獨眼放光。
“是運輸隊!不是往常拉礦石的大卡車!”貓頭鷹比劃著,“是四輛蒙著厚帆布的‘豆坦克’(指日軍九四式輕型裝甲車)!后面跟著三輛卡車,帆布也蓋得嚴嚴實實!從礦山大門開出來,走的不是大路,是…是西邊那條廢棄的運煤小道!鬼鬼祟祟的!”
“豆坦克”護送?廢棄小道?厚帆布?
這幾個關鍵詞瞬間點燃了眾人的神經!
“時間?方向?”李山河追問,手已經下意識按在了腰間的駁殼槍上。
“大概…一個時辰前!方向是往西偏北,看樣子是想繞過咱們西邊被炮擊過的那片焦土區,可能…是想去商丘方向?或者更北?”貓頭鷹努力回憶著地形,“豆坦克開得慢,卡車也開得很小心,怕陷進爛路里。現在估計…離野雞嶺山口不遠了!”
廢棄運煤小道…繞路…“豆坦克”護送…蓋著厚帆布的神秘物資…
這絕不是普通的運輸!很可能是礦洞里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綠魔”毒氣彈!或者與之相關的設備、人員!鬼子想趁著夜色,秘密轉移!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李山河的頭頂!左肩骨痂處傳來一陣強烈的灼熱感,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報點燃了!打?還是不打?
打!對方有裝甲車護送,火力強大!泰山營只有兩百多號殘兵,彈藥匱乏,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而且一旦暴露,很可能招致毀滅性報復,甚至牽連周邊村莊!
不打?眼睜睜看著這些可能造成更大災難的毒魔被運走?柳樹溝的血仇未報,礦洞里可能還有更多同胞在“骷髏隊”的魔爪下掙扎!
“營長!干他娘的一票!”鐵算盤獨眼赤紅,殺意沸騰,“管他拉的是什么!鬼子偷偷摸摸運的,準沒好事!炸他幾輛卡車也好!”
“不行!”林書遠立刻反對,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我們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豆坦克’上的機槍和火炮不是擺設!一旦交火,我們這點人根本不夠填!而且暴露了位置,‘鷹’的警告就應驗了!骷髏隊正愁找不到我們!”
李山河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理智告訴他林書遠是對的,但骨子里那股被壓抑太久的復仇之火和肩胛骨深處傳來的灼熱戰意,瘋狂地灼燒著他的神經。他猛地看向貓頭鷹:“他們走的那條廢棄小道,地形怎么樣?有沒有…適合打一下就跑,絕不糾纏的地方?”
貓頭鷹眼睛一亮,立刻蹲下,用手指在鋪著浮土的地上快速劃拉起來:“有!野雞嶺山口過去五里,有個地方叫‘老鴰嘴’!那段路特別窄,一邊是陡坡,一邊是十幾米深的亂石溝!以前運煤車常在那兒翻!路窄得只能勉強過一輛卡車!‘豆坦克’和卡車只能排成一條長蛇慢慢過!”
老鴰嘴!狹窄路段!只能單列通行!
李山河眼中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一個極其冒險、但回報可能巨大的計劃在腦中閃電般成型!
“鐵算盤!立刻集合偵察隊所有能動的!老六!挑二十個身手最好、膽子最大的老兵!要跑得快的!不要新兵!”李山河語速快得像爆豆,“帶上咱們所有的手榴彈!集束手榴彈優先!還有…那幾罐火油(準備焚毀重要物資用的)!”
“營長!你要…”林書遠驚疑不定。
“不是硬打!是騷擾!是放火!”李山河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孤狼般的兇光,“目標不是裝甲車!是最后面那輛蓋帆布的卡車!等它過‘老鴰嘴’最窄處,前后都被堵死的時候,用手榴彈炸它輪胎!用火油燒它帆布!燒完就跑!絕不糾纏!讓鬼子以為是游擊隊小股襲擾,摸不清我們的底細!記住!打了就跑!鉆山溝!按預設的撤退路線,分頭回地道!天亮前必須撤回來!”
這是真正的虎口拔牙!用最精銳的小股力量,在絕對劣勢下,進行一次閃電般的襲擾,目標是制造混亂、毀掉部分物資,更重要的是——試探!試探鬼子的反應,試探運輸的到底是什么!也為壓抑太久的怒火,找一個宣泄的口子!
“明白!”鐵算盤和老六同時低吼,眼中燃起瘋狂的戰意。壓抑太久了!即使是飛蛾撲火,也要在那烈焰上留下一道灼痕!
二十多名精心挑選的戰士迅速集結。他們大多是偵察隊的老手和一連的悍卒,人人帶傷,但眼神兇狠如狼。沒有多余的廢話,迅速分發手榴彈(每人至少四顆,集束手榴彈由力氣大的老兵攜帶)、火油罐(用草繩捆好背在身后)、短刀。所有人用鍋底灰抹黑了臉。
李山河親自帶隊。他活動了一下恢復中的左臂,將駁殼槍插在腰間,拿起兩顆日造手雷。左肩骨痂處的灼熱感仿佛在呼應著即將到來的危險,帶來一種奇異的亢奮。
“出發!”李山河一揮手,二十多條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鉆出預設的隱蔽地道口,撲向西北方沉沉的夜幕。
夜風凜冽,帶著深秋的寒意。他們在熟悉地形的“泥鰍”和“貓頭鷹”引領下,如同真正的夜梟,在崎嶇的山嶺溝壑間無聲穿行。遠處,隱約能聽到廢棄小道上傳來裝甲車引擎沉悶的轟鳴和卡車顛簸的聲響。
一個時辰后,“老鴰嘴”那如同怪獸咽喉般的狹窄路段出現在前方。借助微弱的星光,能看到打頭的“豆坦克”已經小心翼翼地駛過了最窄處,后面三輛卡車正排著隊,像臃腫的蟲子,在僅容一車通過的險路上緩緩蠕動。最后一輛卡車的帆布在夜風中微微鼓蕩。
時機到了!
李山河伏在一處陡坡的亂石后,屏住呼吸,舉起恢復了些許力氣的左臂,猛地向下一揮!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