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死寂如鐵。空氣沉甸甸地壓著肺葉,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冰渣。
朱靈的手電光柱是這片巨大黑暗里唯一掙扎的光源,它顫抖著掃過那些高懸在幽深穹頂下的舊衣——層層疊疊,密密麻麻,褪色、污損、破洞累累。
它們空蕩蕩地懸吊著,如同無數被吊死的、無聲的魂。不知何處鉆入的陰風拂過,衣擺輕輕晃動,窸窣作響,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幽咽的低語。
陳年的香灰、朽木和那股若有若無、卻直鉆腦髓的甜腥味混雜在一起,在冰冷的空氣中發酵。
神龕上模糊的牌位在光束邊緣投下濃重的、不斷扭曲的陰影。地上那幾張焦黑浸水的紙人殘片,仿佛帶著某種嘲弄的惡意。
“操…這他媽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老伍的聲音嘶啞干裂,他背靠著冰冷的青磚墻,每吸一口氣都牽扯得整張臉扭曲起來,剛才怪物那一爪的沖擊力還在骨頭縫里悶響。
大凡沉默地守在他旁邊,龐大身軀緊繃如巖石,***緊握在手,槍口微微下垂,卻隨時能爆發出毀滅性的力量。
朱靈的光柱猛地掃向祠堂深處兩側黑黢黢的回廊入口,如同無底深淵的咽喉。“回廊…深不見底,里面…好像有東西。”聲音壓得極低。
小刀沒有回應,他緊貼著厚重的包鐵木門,如同嵌進去的一塊陰影,一只耳朵死死貼在冰冷潮濕的木板上,傾聽著外面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絕對死寂。他的臉色在手電余光的映照下,是一種失血的慘白,握著短刀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
就在這死寂即將把人的神經徹底壓斷的瞬間——
嗚咽的嗩吶聲穿透了厚重的門板!
不是一支,是兩支!
一支尖銳、高亢、帶著一種強撐出來的、近乎癲狂的喜慶,每一個音符都像涂著劣質胭脂的尖叫;
另一支卻是沉滯、嗚咽、拖得極長極慢,如同垂死者在喉嚨里拉鋸,每一個拖長的尾音都浸滿了化不開的悲切。
兩種截然相反、卻又同樣扭曲怪異的調子,像兩把生銹的鋸子,從祠堂外的濃霧深處、從兩個不同的方向,狠狠地鋸進了這凝固的黑暗里!
這聲音一起,祠堂內的溫度驟降!冰冷的氣息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扎透了單薄的衣物,刺入骨髓。
那些懸吊的舊衣驟然瘋狂舞動起來,獵獵作響,如同無數無形的幽靈在狂風中掙扎咆哮。
神龕上那道細微的裂紋無聲地蔓延開去,發出“噼啪”的輕響。地上那幾張紙人殘片,竟在無風的冰冷地面上簌簌抖動,仿佛隨時要立起來!
“外面…”老伍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又被劇痛壓了回去,臉上只剩下極致的恐懼。
“別出聲!”小刀的聲音像冰凌碎裂,短促、鋒利。
他猛地朝我們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無聲無息地挪到祠堂側面一堵高墻下。
那里,接近腐朽的木質窗欞縫隙被一些同樣朽爛的木條斜斜釘死,但剝落的泥灰和開裂的木紋,留下了幾道狹長的不規則縫隙,如同黑暗睜開的眼。
他朝我們做了個手勢。朱靈立刻會意,迅速關閉了手電。絕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間淹沒了整個空間。
我靠著墻,心臟在肋骨斷裂的劇痛中狂跳,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冰冷的后背。黑暗中,唯有那兩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詭異嗩吶聲,如同跗骨之蛆,鉆進耳朵,鉆進大腦,瘋狂攪動。
朱靈攙扶著我,大凡架起老伍,我們屏住呼吸,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摸索著挪到小刀身邊。借著窗外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透出的、極其微弱的光暈,我們勉強分辨出彼此模糊的輪廓和那幾道透著不祥的縫隙。
小刀將眼睛死死貼在一道最寬的縫隙上。
我的位置稍低,只能透過一道窄縫,看到祠堂外街道的一角。視線被濃稠如墨的黑暗嚴重壓縮,只能勉強分辨出幾尺之內的模糊景象。冰冷的霧氣貼著地面翻涌,像黑色的油脂。
聲音更近了!
先闖入視野的,是一抹刺目的白!慘白!如同死人臉上糊的粉。那是無數盞白紙燈籠,在濃稠的黑暗中幽幽亮著慘淡的光。
燈籠上,拙劣的墨筆勾勒出一個又一個扭曲變形的“奠”字,那紅色墨跡在慘白底色的映襯下,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
抬著燈籠的,是“人”。或者說,是人的輪廓。它們穿著漿洗得發硬、同樣慘白刺眼的紙扎衣服,僵硬地邁著步子。慘白燈籠的光映著它們的臉——那根本不是人臉!同樣是紙糊的,慘白的底子上,兩團夸張的、用劣質胭脂涂成的圓形腮紅,一張咧到耳根的、鮮紅欲滴的嘴,向上彎成一個詭異到極點的、凝固不變的笑容!
紙人!
一隊穿著白色喪服的送葬紙人!它們簇擁著一具巨大的、同樣慘白得刺眼的紙扎棺材,棺材頭朝前,在濃霧中無聲地滑行。那嗚咽悲切的嗩吶聲,正是從這支隊伍深處傳來。
幾乎就在同時,從街道的另一端,一團濃烈的、同樣不祥的紅猛地撞了進來!
猩紅!如同潑灑的鮮血!無數盞紅紙燈籠亮著渾濁暗沉的光,燈籠上貼著歪歪扭扭的“囍”字。
抬著紅燈籠的,同樣是僵硬移動的紙人!它們穿著鮮艷刺目的紅色紙衣,臉上涂抹著同樣夸張的腮紅和咧到耳根的、凝固的鮮紅笑容!只是這笑容在紅燈籠渾濁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詭異。它們簇擁著一頂大紅的紙扎花轎,轎簾低垂,嗩吶那尖銳癲狂的喜慶調子,正是從這支隊伍中發出。
兩支隊伍!
一支慘白送葬,抬著棺材,哀樂嗚咽。
一支猩紅迎親,抬著花轎,喜樂刺耳。
它們從祠堂門前的街道兩端,如同兩道被命運惡意操縱的洪流,在濃得化不開的漆黑霧氣中,帶著各自扭曲的喧囂,直直地、毫無遲疑地朝著祠堂大門的方向沖撞而來!
祠堂內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老伍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篩糠般抖著,牙齒咯咯作響。
就連一向冷靜的朱靈架著我的手臂都瞬間收緊了。大凡粗重的呼吸聲在死寂中異常清晰,帶著猛獸被逼入絕境的低吼。
“操…”小刀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目睹世界崩壞邊緣的驚駭。
兩支隊伍的速度越來越快!
慘白的燈籠,猩紅的燈籠,在濃黑的霧中拖曳出迷離的光帶。紙人臉上那凝固不變的詭異笑容在急速移動中顯得更加瘆人。嗚咽的哀樂和癲狂的喜樂互相撕扯、吞噬,在祠堂緊閉的門前達到了最瘋狂、最尖銳的頂點!
它們的目的地,似乎就是祠堂緊閉的大門!仿佛那里是它們必須交匯的終點!
就在這千鈞一發、眼看就要撞得粉身碎骨的瞬間——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聲。
沒有紙片紛飛的碎裂。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掐住!
兩支高速沖來的隊伍,在距離祠堂大門僅僅幾步之遙的地方,如同兩道互斥又相吸的詭異水流,毫無征兆地、極其自然地…融合了!
抬著慘白燈籠的紙人,與抬著猩紅燈籠的紙人,肩并肩走在了一起。那具巨大的白色紙棺,和那頂鮮艷刺目的紅色花轎,如同磁石的兩極,無聲地、嚴絲合縫地并排靠在了一起!棺木的慘白與花轎的猩紅,在濃黑的霧氣中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極端不協調的強烈對比。
更恐怖的是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