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時間漸趨于卯時。
宣治門外兵甲林立,外殿門前漢白玉地磚上的暗紅血跡未干,隱隱散發(fā)著腥穢氣,像是在無聲示威。
持芴守候的諸臣僚臉色皆很難看。
“諸公?!眱?nèi)閣首輔兼太子太傅周濟面向同僚,渾然不顧周圍披堅執(zhí)銳兵甲的冰冷目光,一揖到底,哽語懇求,“先皇待吾等不薄,老夫懇請諸公深銘肺腑,感念先皇的一二恩澤?!?/p>
“閣老大人!”
“切莫如此,切莫如此!”
“折煞吾等??!”
眾官員急急圍上前去,手忙腳亂將其扶起,蒙難的群臣抱在一處,哽咽痛哭。
陳今昭與鹿衡玉所站位置偏后,這等時候自也輪不上他倆上前,遂同周圍大部分同僚一般,抬袖掩面拭淚。其間兩人迅速對視上一眼,神色皆憂懼凝重。
周閣老言下之意,勿忘皇恩,莫要變節(jié),皇朝神器不容窺伺,維持正統(tǒng),竭盡所能輔佐太子于靈前登基。
可縱觀如今形勢,若兗王真能容太子御極,便不會任由先皇棺槨停在宮中至今未發(fā)喪。甚至還封鎖皇宮有月余之久,期間宮里的消息傳不出半分,此刻東宮情況如何尚未可知。
陳今昭余光瞥見,遠處參將模樣的將領(lǐng)正冷眼看向群臣這邊,嘴角浮有莫名冷笑,讓人看了不禁心中發(fā)涼。
卯正時刻,鐘鼓聲響起,宮門朝兩側(cè)徐徐開啟。
百官整頓儀態(tài),踏著鐘鼓聲進入宣治門,按序在殿前廣場站立。文官位東面西,武官位西面東。
不多時,負(fù)責(zé)糾察的御史持冊上臺,開始唱名。
陳今昭隱沒在群臣中,不動聲色的以余光觀測周遭。
宣治門內(nèi)的兵甲之?dāng)?shù)比殿門外更盛,足多出一倍之余。無論兵將皆披堅執(zhí)銳擐甲執(zhí)兵,肉眼可見甲胄上噴濺的斑駁血跡,就仿佛是剛從戰(zhàn)馬上廝殺下來,其殺伐之氣有如實質(zhì),讓人甚至不敢多看。
強捺狂亂的心跳,她眸光隨即掃過了正在關(guān)宮門的甲士。
宣治門厚重的兩扇外門短暫開啟后,又嚴(yán)絲合縫的緩緩闔死,幾個甲士抬上紅漆木閂,哐當(dāng)聲重重扣上。
竟關(guān)了宣治門!森嚴(yán)壁壘般將諸臣困于其內(nèi)。
陳今昭與鹿衡玉簡直要魂飛魄散了!
“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沈硯——”
“臣在?!?/p>
唱名聲與清冽的應(yīng)聲先后響起,陳今昭方抖索的回神。
“正七品翰林院編修,陳今昭——”
聽到唱名,她忙雙手持玉芴顫巍朝上微抬,“臣在。”
“正七品翰林院編修,鹿衡玉——”
“臣……在?!?/p>
強抑的叩齒音讓陳今昭忍不住朝旁側(cè)隱晦瞄了眼,果不其然見到鹿衡玉如土般的面色。
兩人短暫的無聲對視,皆驚惶驚懼。
難道他們二人之前推斷有誤,此番要百死無生了?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唱名畢。
御史將名冊朝一側(cè)黃門呈遞過去,無聲歸列。
偌大的殿前廣場安靜下來。
過了卯時,該是天光漸亮了,但連日陰云密布,饒是有天光顯露,也很快被烏云遮蓋。
整個殿前廣場是烏沉沉的壓抑。
按往日慣例,唱名既畢接下來便是鞭響三聲帝王出行,隨后眾臣工齊叩萬歲,圣上則按部就班勉勵幾句以示恩澤。再之后便是圣上入內(nèi)殿,四品官以上隨之入殿朝議政事,剩余官員則各去衙署,按上峰指派公務(wù)辦公做事。
但如今帝王已薨,太子不出,文武百官群龍無首,此刻除了原地寂候,無去無從。
好在未讓群臣久等,蹕道前那檢閱完名冊的黃門就高聲唱道:
“宣,四品官以上大臣入殿參與朝議——”
“其余官員前往各自衙署履職,不得延誤——”
出人意料,程序一如往常。不得不說,黃門尖細(xì)高亢的聲音一落,殿前廣場上半數(shù)朝臣緊繃的神色肉眼可見的松緩下來,不少人抬袖擦擦額上的冷汗,大有死里逃生之感。
可即將入殿朝議的高官們卻依舊臉色陰霾重重。
他們下意識將目光投向隊首的首輔大臣周濟,周首輔仰首望向高臺盡頭的宣治殿,而后展袖一振,持芴抬腿拾級而上。
其余官員便也緊隨其后。
待那些高官們皆沿蹕道上了臺階,余下的官員方散了長隊,三三兩兩的結(jié)伴朝各自衙署而去。
翰林院官署與六部衙門不在同一方位,所以通往翰林院官署方向的官員相對就少很多。環(huán)目四顧,陳今昭很輕易就能估算出翰林院的官員缺席了多少人。
林林總總加起來,約莫十?dāng)?shù)號人。若要再細(xì)算,那大抵是翰林院學(xué)士少了五人,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少了三人,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少了三人,翰林院編修少了兩人,翰林院檢討少了一人,庶吉士少了兩人。
不消說,缺席的這些官員,只怕是兇多吉少。
雖說翰林院官員有幾十?dāng)?shù)人之眾,可身邊一下子消失了這么多熟面孔,還是挺讓人心頭震悚的。翰林院尚且如此,其他衙署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兵部、戶部、刑部,權(quán)利重、油水足向來被官員們掙破頭的這三部,只怕情況更為慘烈。
進了衙署,陳今昭與鹿衡玉默不作聲領(lǐng)了公務(wù)回各自位子做事。于他們這些編修而言,往日里最重要的工作莫過于撰寫詔令。當(dāng)然這樣美差也不是每個編修都能有幸接手的,能夠能撰寫詔令的,通常是才華橫溢或受掌院學(xué)士看重的佼佼者,如她和鹿衡玉這樣平庸的邊緣人物不在其列。
他們二人平日做的多是??钡浼蛘砦臋n等瑣事。
今日亦如是。
陳今昭翻開典籍一絲不茍的做著校勘工作,從未有哪刻覺得這份枯燥的工作竟也能來的這般親切。置身在熟悉的衙署里,坐在熟悉的位子上,做著手里熟悉的工作,饒是外頭局勢尚未完全明朗,可到底心里踏實了不少。
尤其是對比此刻在那宣治殿里、不知正在直面何等腥風(fēng)血雨的名公鉅卿們,她此刻的這份安定更顯彌足珍貴。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憋屈,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安寧。
而此時,宣治殿的氣氛劍拔弩張。
以周首輔為首的眾臣立在殿中,與對面兗王帳下的驕兵悍將們怒目對峙。
周首輔臉色鐵青,從來威嚴(yán)恢弘的議事正殿,何時成了這些低賤蠻子兵卒能踏足的地方,簡直是禮崩樂壞!更令人發(fā)指的是,這些兵將竟敢劍履上殿,簡直是不遵教化,枉顧祖宗法度!
那位果真是蠻夷之地待久了,行事做派也開始沒了章程。
“兗王殿下既宣我等臣工入朝,何故避而不見?”
環(huán)視一周未見兗王身影,周首輔沉著臉大聲發(fā)問。
話音剛落,就見一中年儒生撥開那些驕兵悍將緩步過來,笑容溫和的拱手作揖:“老大人此言差矣,主公既宣召諸位大人們過來,又豈有故意避而不見的道理?實乃主公臨時有急事耽擱,著實抽不開身,情非得已,還望諸位大人海涵。”
一聲主公,聽得這些皇都舊臣的心拔涼。
都已到了皇城地界,其帳下的人竟還以主公喚之,且當(dāng)著袞袞諸公的面竟也毫不避諱!何用意?不承認(rèn)其王爺?shù)纳矸荩磕牵胍姓J(rèn)何種身份?!
這種問題,容不得人細(xì)思。
周首輔雖老邁,可眸子卻深邃銳利。
他在那中年儒生的身上打量兩番,文人書生打扮,下頜蓄有胡須,氣質(zhì)溫和沉穩(wěn)。聽聞兗王帳下有一常坐鎮(zhèn)軍中的幕僚,復(fù)姓公孫單名一桓字,深得兗王信任,想來大抵就是此人了。
“敢問這位公孫先生,兗王殿下今日是否還會撥冗前來?若殿下不至,那吾等臣工可否先行告退?朝政荒廢數(shù)月,綱紀(jì)廢弛,吾等也好回各自衙門,處理堆積政務(wù)恢復(fù)民生社稷。”
被叫破身份的中年儒生并不意外,他溫和笑笑,耐心解釋:“諸公稍安勿躁,知曉各位大人憂國憂民,只是民生社稷的恢復(fù)非一時之功,而眼下卻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諸位大臣拿個章程?!睌苛嗣嫔闲θ?,他肅穆拱手,“大行皇帝的喪儀?!?/p>
周首輔等人呼吸猛然一滯,接著面色幾番變化。
與大行皇帝的喪儀并行的,就是儲君登基事宜。
給大行皇帝發(fā)喪、讓儲君靈前繼位繼而主持發(fā)喪事宜,這本就是他們想要呈本上奏的,可今日朝議上太子儲君未至,那打著勤王救駕旗號的兗王殿下亦未至,他們遂只能按下不表。
本想待告退后直奔東宮尋太子,哪曾想這檔口兗王帳下的人竟貿(mào)然出口提了!
非他們這些做臣子的不想給昔日的主子早些發(fā)喪,他們又何嘗愿意看見大行皇帝停靈數(shù)月爛臭在宮里?可一國之君發(fā)喪是何等舉國莊重之大事,此時卻經(jīng)由個區(qū)區(qū)幕僚之口輕易提及,何等輕率!
周首輔一拂袖:“國之重事,當(dāng)由太子殿下來主持。”
公孫桓不惱,依舊好脾氣的拱手:“太子殿下突發(fā)惡疾,臥榻不起,恐難以主持國之重事……”
“住口!安敢出此惡言??!” 這回是周首輔大怒。
此言一出,何止是周首輔,其他臣僚無不驚怒滿面,有急怒的竟伸手去抓公孫桓的衣領(lǐng),“太子殿下春秋鼎盛,何來惡疾!枉你為一介讀書人,拜孔圣人座下,竟連禮義廉恥都不知,信口開河敢詛咒千歲殿下!可恨,可恨!!”
公孫桓寸步未動,旁邊伸出一蒲扇般的大掌,一巴掌將那急怒的臣子扇了半米遠。
西北本就民風(fēng)彪悍,此刻出現(xiàn)在殿里的驕兵悍將們,更是個中佼佼者,無不身強力壯武藝精悍,身負(fù)赫赫戰(zhàn)功。
剛那蒲扇般的一巴掌,足矣讓養(yǎng)在京中富貴地的嬌老爺半晌緩不過神。
似有冷嘲的嗤聲從驕兵悍將里傳出,公孫桓淡淡掃過一眼,剎那止聲。
“老大人及諸位大人息怒,在下亦是讀書人,安敢信口妄語,詛咒千歲殿下?千歲仁孝,早在月余前就因哀毀過度而大傷了貴體,撐到如今已然是極限了。正因如此,主公方竭力封鎖了宮廷,唯恐消息外傳引發(fā)更大的動亂?!?/p>
公孫桓嘆了聲,“今個主公詔令諸公前來,除了欲與諸位商議大行皇帝喪儀之事外,本也還想著讓大人們就千歲這事拿個章程。可怎料到,今兒早上千歲身體突然就急轉(zhuǎn)直下,眼見就……為防萬一,主公不敢離開東宮半步,親自在旁侍疾,遂沒能趕來宣治殿議政。”
殿里足有大半刻鐘的沉寂。
公孫桓亦沒打破這樣的沉寂,任由對面的皇都舊臣們消化著這樣的驚天噩耗,也任由周首輔那雙猩紅老邁的眸子死死釘在他臉上,似是要將他剝皮割肉。
許久,周首輔滄桑的聲音響起:“既然千歲貴體有恙,那吾等臣子便不可坐視不理,當(dāng)前往東宮,跪在殿前為太子殿下祈福祈壽。”
這話自然是對著眾臣工說的,殿里的這些大臣們無有不應(yīng)。
很快,周首輔就帶著諸位大臣們,朝著殿門的方向走去。
“諸位大人,主公有詔令,大行皇帝的發(fā)喪事宜商議出章程以前,任何人不得離開宣治殿半步?!?/p>
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周首輔充耳不聞,腳步都未頓分毫。
公孫桓望著他們背影,沒再出言半字。
耀眼的閃電劃破天際,醞釀了一宿的暴雨傾盆而下。
與此同時,一道蒼老悲愴的哭聲自宣治殿傳來——
“成致啊,你為國盡忠了——”
悲哭聲飄在雷雨交加的紫禁城上空,經(jīng)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