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后,我就要走了。
這次去的地方是長沙。
當(dāng)年,這地方不是人人都可以去。
我們這地方有一個說法,夜里夢到長沙,醒來跌倒床下。
可見大家都想去,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不能去。
很多老人一輩子都沒有去過。
不能去的原因很簡單:一是沒錢;二是沒地方吃住。
最關(guān)鍵是吃飯要糧票,而且還要全國糧票,縣糧票不管用。
這些糧票很多人沒有,因此,即使有錢也去不了。
但大家一直在做夢,期望在夢中去一趟長沙。
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們這個小山村有很多人去了長沙,并且定居在哪里,成了省城居民。
這些人非常了不起。
但那時不行,那時分農(nóng)村糧和國家糧。
農(nóng)村糧一輩子只能呆在農(nóng)村,只能老老實實種田種地,不能招工,絕對不行,政策不允許,誰招誰犯錯誤,會開除黨籍和公職。
種田種地很苦。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們村里每天全勞力收入只有一毛。
也就是說一個主要勞動力累死累活,一天收入只有一毛,一個月收入只有三塊。
三塊錢能干什么呢?
當(dāng)時的黑市大米是三毛錢一斤,三塊錢只能買十斤大米,因此,家家戶戶吃的都是紅薯,或者大部分是紅薯,少量大米。
紅薯這個玩意產(chǎn)量高,并且可以在自己的自留地上種,不違法,不會受到生產(chǎn)隊長的批評。
生產(chǎn)隊長是村里最高領(lǐng)導(dǎo),由于母親做事比較慢,經(jīng)常受到隊長的批評。
那時候受到隊長批評,是要召開群眾大會批斗的。
在批斗中,要把隱藏在自己心靈深處的自私自利思想斗出來。
自己認(rèn)認(rèn)真真反思改正!
當(dāng)然,我父親在縣城里工作,生產(chǎn)隊長還是有點怕,說說而已,不敢真的批斗我母親。
隊長還另有一個小小的心思,就是他也想去城里,省城去不了,縣城也行,到時,他就可以找我父親。
這是很多人的想法。
很多人都想去城里看看。
我也想去。
小時候我也去不了城里。
我家有一個裝菜的碗,上面畫有很多城里的圖案,城里人在看電影,吃蘋果,唱歌跳舞,非常熱鬧,弄得我?guī)缀跆焯於⒅@個碗看,想象著城里人的生活。
我覺得城里人過的生活是天堂般的生活。
他們有蘋果吃,有電影看,不是天堂,是什么?
我們一年都難得看一次電影,課本把蘋果畫得又大又圓,紅彤彤的,十分誘人,說非常好吃。
我是十八歲時才見到真正意義上的蘋果,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真的好吃。
我想天堂般的生活不過如此吧!
所以,我跟大家一樣非常向往城里。
當(dāng)然我說的城里跟村里其他人說的還是有區(qū)別。
我說的城里是省城,而不是縣城。
在他們眼里縣城就是城里了,而我認(rèn)為不是。
我父親在縣城,我經(jīng)常去,認(rèn)為這不是城里,因為沒有天堂般的生活。
天堂的地方就是省城,是長沙。
我一直這么認(rèn)為,一直改不過來,很是奇怪。
其實縣城算是城,只是地方小一點,但它就是城。
我沒想到,我終于可以去天堂了,去我想象的城市。
我將在哪里工作,并長期定居在哪里。
我去城里的消息讓很多人不適應(yīng)。
大人有什么想法我不知,我只知我的小伙伴忽然對我有了看法。
記得有一次我給我的好朋友小件說,我家要吃國家糧了。
他立刻亮起了警惕的雙眼,然后頭朝天,大聲地說,這不可能,你家有什么資格吃國家糧!
說得我直翻白眼。
但我家就是吃國家糧,有購糧本為證。
我到公社糧站買過米,八分錢一斤,跟黑市糧價比便宜了一大半。
當(dāng)時我很自豪地跟我的伙伴說,我家買米只要8分錢一斤,我一個月只要花二塊四毛。
結(jié)果引來伙伴一片羨慕的目光。
現(xiàn)在我要去長沙了,小伙伴們又驚又怕。
驚的是這家伙無德無能,為什么能去長沙?
怕的是消息屬實,這家伙真的會去長沙。
很快他們就得到了最真實的信息,我真的要去長沙了,因為縣里來了通知,要我去長沙。
小伙伴們對我的態(tài)度很快有根本性改變。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同班同學(xué),在校時,我們關(guān)系不錯,畢業(yè)之后,不知為什么,他對特別不友好,經(jīng)常用一個最惡毒的名號在羞辱我,嘲笑我,弄得異常憤怒。
他人高馬大,我打不過他,只能默默地承受,但不意味著,我的憤怒就此消失。
其實我的憤怒一直在心中熊熊燃燒。
當(dāng)時我真想把他碎尸萬段,考慮打他不贏,只好算了。
當(dāng)然如果現(xiàn)在相見,我也會算了,畢竟只是當(dāng)初的想法,隨著時間環(huán)境的改變,這個想法早已消失無蹤無影。
何況,人家聽說我要去長沙了,立刻收起了居高臨下的臉,換成了一張張動人的笑容,十分親熱地拍著我的小肩膀說,李哥哥,李大人。
這就夠了,人家有這態(tài)度,我能說啥?
以前對我看法不好的人,似乎也改正了態(tài)度,對我友好起來。
這一切是因為我要去長沙了。
我知道我的改變是因為我有一個很能干的父親。
他在縣里一家單位任一個領(lǐng)導(dǎo)。
他不能改變很多,但能改變我家的命運(yùn),我的命運(yùn)。
在他的操辦下,我有了去長沙工作的機(jī)會。
我很感激我的父親,因此,父親去世時,我很傷心,哭了,心里一直在哭,在翻江倒海地哭。
平時父親在世,我覺得世界一直很好,父親突然在一天深夜毫無征兆地離世,我異常驚愕,這種痛真難以言說。
有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父親離我而去,讓我感到很孤獨,孤零零飄浮在世上,再也無人牽掛。
以前不是這樣,無論我身處何地何時,我始終知道世上有一個人一直在默默地思念著我,關(guān)心著我,愛護(hù)著,現(xiàn)在這些沒有了。
一切都消失了。
我非常害怕,我的精神差點崩潰。
所以到現(xiàn)在我都很思念我的父親。
父親真是一個很好的人,我的命運(yùn)都是他改變的。
他讓我去了長沙,讓我在這個舞臺上有了施展才能的機(jī)會。
我清楚地記得,我走的時候是三月份,天上正下著大雪,十分的寒冷。
我的行李有二個箱子,一個箱子裝了書,一個箱子裝了衣物,其實衣物并不多,大部分還是書。
不知為什么,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看書。
從記事起,我就對圖畫文字特別感興趣。
一天,我看到家里一個破舊的柜子有十塊錢,這個錢值多少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這錢可以買圖書看,于是跑到供銷社去買圖書。
在當(dāng)時,十塊錢是筆大錢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怎么可能有,供銷社的阿姨自然把我的錢沒收了,然后交給我母親。
自然,我遭到我母親的一頓痛打。
是真的打,完完全全是毒打。
母親打人從來不講情面,手上有什么就打什么,毫不客氣,劈頭蓋臉,經(jīng)常打得我鬼哭狼嚎,深夜都不敢回家,躲在別人家門口的柴堆里睡覺。
我父親不打人不罵人。
我父親一生中只打過我一次,就是父親戀愛時,別人的女人給他寫的情書,他一直保留著,被我翻出來了,還被母親看見了。
為此,他打了一個耳光,很輕,一點都不痛。
他一生就這么一次,以后再也沒有打過我。
他對所有子女都不打不罵。
但母親卻不同,基本上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尤其是對我,我家半夜三更,經(jīng)常會傳出慘絕人寰的哭喊聲。
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熱愛文字和圖畫。
盡管我身無分文,但還是買了二大箱書,有幾百本,錢也不少,應(yīng)該有幾百塊。
我來錢的途徑很多。
一是偷,當(dāng)然是偷家里的,主要是偷母親的。母親是供銷社的員工,在家里開了一個代銷店,每天有幾十百把塊錢營業(yè)款,我會想方設(shè)法去拿一點,然后買書看。
我拿的錢不多,一次就一二毛,最多不超過五毛,我認(rèn)為這是紅線,不能超過,否則會有麻煩,一是母親會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很麻煩;二是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不充許,你都拿去買書了,全家還不餓死。
母親似乎也知道,因為在我床上有很多書,她看得到,而且也知道我沒有錢,買書的錢從哪里來?
但母親從來沒有為這件事找過我的麻煩,從來沒有說過我,真的,到她臨終的時候,也沒有提起過,很奇怪。
似乎有點不像母親的風(fēng)格。
還有一條途徑是找父親要。
父親一般不給。
他的工資收入很低,養(yǎng)五個小孩已經(jīng)很吃力,所以經(jīng)常弄他自己身無分文,但這不是我要考慮的。
我考慮的就是錢,然后去買書,父親不給,我就跟背。
所謂的跟背,就是父親每次去城里上班時,我就跟在后面,當(dāng)時鎮(zhèn)上不通公路,走的都是山路,父親走多遠(yuǎn),我就跟多遠(yuǎn),兩人相距五十米左右,他退我退,他進(jìn)我進(jìn),反正要給錢,給錢就不跟。
這時,父親會給。
一般是二毛,有時是一毛。
但夠了,買小人書沒問題。
有的小人書只要五分錢,一毛錢可以買二本。
十幾年下來,我的書是十分可觀。
考慮到書太多了,走的時期,我還賣了一些,但書還是有二箱,很重,我搬不動。
當(dāng)時我有一個很好的勞動力,就是我弟弟。
是他挑起二個箱子,一路把我送到十五公里的地方去搭車。
我要從這個地方去長沙。
在這里,我要非常感謝我的女朋友,現(xiàn)在的妻子。
當(dāng)時我家說窮吧也不窮,但就是沒有一個像樣的箱子,供銷社有漂亮的皮箱,但沒有錢,我買不起。
岳父得知后,找來木匠給我打制了二個非常漂亮的木箱,讓我在同事面前沒有丟臉。
而我弟弟就不同了。
他去株洲上學(xué),家里沒有箱子,只能從家里帶去了一個又舊又破的柜子,結(jié)果成了同學(xué)們的笑料。
其實,家里跟其他人家相比,條件不是特別差,至少父親每月有四十元工資,子女去上學(xué),如果省一點,還是可以買一個箱子,或者做一個,但母親就是不管。
我們家是母親當(dāng)家,一切母親說了算,父親沒有發(fā)言權(quán),一點權(quán)力也沒有,母親說不行,父親絕對不敢出粗氣。
母親不管,我們自然沒辦法。
我記得最深的是,母親不管到了什么程度,我們的衣服都不給做,再窮的人家,過年的時候都會想辦法給孩子做一件衣服,我們沒有。
我從年頭到年尾就是一套衣服。
有一次我很氣憤,二話不說,把母親一件的襯衣穿去上學(xué)了,結(jié)果放學(xué)時,遭老師的一頓批評,說有的同學(xué)穿女人的衣服。
這個老師真混賬!
我真想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你以為我想啊,我沒衣服啊,咋辦?難道我光著身子上學(xué)?
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還好,經(jīng)過父親的努力,我終于參加工作了,可以掙錢了,可以買衣服了。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早上,我和弟弟一行人,離開了這個山區(qū)小鎮(zhèn)。
群山在慢慢地離我而去。
我知道我要走了,從此離開了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鎮(zhèn)。
這個小鎮(zhèn),真是給我留下了太多的苦與淚,還有深深的痛。
至今想起來,還讓人咬牙切齒!
不過,一切都過去了,我又回到了我的祖輩故鄉(xiāng)——長沙。
我的爺爺是長沙蘇家托人,父親也是在長沙長大的,這次他的孫輩又來到了長沙。
讓我十分欣慰是,他的至親孫輩,最終全部回到了魂牽夢繞祖輩的家。
在這個充滿生機(jī)的城市里,開始了我的拼!
我的人生開始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