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街道已經死掉了。
因為它已經長眠在水下。
但是從小我就生活在這條街上。
我睜開的第一眼就是這條街。
長大以后,我以為我會老死在這條街上。
街上很多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是在這條街上度過,并最終老死在這里。
包括我的伙伴。
小時候,我們有許多小伙伴,大家天天在一起玩。
玩得最多的找人。
就是你躲起來,別人來找你。
找到了算你輸,沒有懲罰,就是哈哈一笑,然后他躲起來,你來找。
找到了又是哈哈一笑。
周而復始,每天如此。
樂此不疲。
當然這個游戲只能晚上玩,白天不行。
因為白天藏不住。
我們街上晚上一片漆黑,是黑透了的黑,除了蟲鳴,漆黑一片。
你站在五米開外,別人都發現不了。
但我們基本不這樣做。
我們一般藏在柴垛里。
街上許多人家有柴垛。
那時我們不燒煤,不燒液化天然氣。
燒的是木柴,所以有柴垛。
我們就藏在里面,讓小伙伴們找。
有一次,一個小伙伴躲了起來。
我們找了許久,也沒找到。
差不多翻遍了所有的柴垛,此人還是不見蹤影。
我們有點慌了。
他是不是躲在街后面?
此地我們基本不躲,因為很危險。
一是有蛇。
我們這地方是山區,有許多蛇。
我們家就曾來過蛇。
阿媽正在炒菜的時候,一個蛇正在墻面上爬行,嚇得阿媽魂飛魄散,扔下鍋鏟,"嗷"的一聲跑開了。
我既怕蛇又不怕蛇。
怕蛇是怕來歷不明的蛇,或者突然在你面前竄出來的蛇,真是嚇人心魂。
不怕蛇,是指在你眼皮底下游動的蛇。
比如正在我家灶臺上的這條蛇。
在眾目睽睽之下游動。
我就不怕。
我是手起刀落,蛇就斷成兩截,一命嗚呼了。
另一個問題,就是街后面有一條河。
黑燈瞎火的,容易掉在河里。
當然也有可能掉在路坎下,斷手斷腳,這樣的事不是沒發生過。
所以我們一般不去。
再說吧,游戲嘛,總要讓人找得到,找不到就沒味了。
但這個人就是找不到。
找了幾個小時了,還是不見人影,于是我們來到他家里。
問他阿爸。
他阿爸不知我們在玩游戲,就如實相告,說他在床上睡覺。
我們在床上果然找到了他。
這就不好了。
我們的游戲規則是不允許躲藏在家里的,當然,他回家了,我們也不會說什么。
會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我們這條街不長,大約有四百米,沿街并排,有一百多戶人家。
但小孩多,當年差不多家家都有四、五個小孩。
小孩多,矛盾就多。
我們玩的另一個游戲就是打架。
也不能算游戲吧。
是真打。
我們是以橋頭為線,分上截街和下截街。
上截街的小孩是一個團伙,下截街的小孩是另一個團伙。
團伙之間經常吵架。
吵的內容不記得了,反正一件小事會吵得天翻地覆,然后開打。
不打架,而且雙方藏起來,扔石頭。
只要藏得好,不會受傷。
但有人藏得不好。
有一次,一個小伙伴受傷了,額頭上流了血,然后大哭起來。
我們只要有人受傷了,就會停止戰斗。
就會上前觀察。
當然,大人會最先趕來。
當時,來了四五個大人。
其中一個大人突然指著我說,肯定是你!
但真的不是我,因為我只是喊,沒扔石頭。
但他始終把矛頭指向我,認為就是我扔的。
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很多伙伴,也紛紛說是我扔的。
我是小孩子,自然無力爭辯,最后我挨了這個大人的一巴掌。
從此以后,我就發現大人也好,小孩也好,在一起玩,只要出了事,他們就會把臟水潑向我。
后來我才弄明白,他們之所以攻擊我,是因為我家是外鄉人。
是的,我不是客家人。
我從小生活在客家,但真的不是客家人。
我母親是衡南縣人,我父親是長沙蘇家托人。
他們都不是客家人。
他們的父母也不是客家人。
唯一有點例外的,就是我母親的養母是客家人。
我母親三歲的時候,被養母收養了。
我父母結婚后,把家安在這條街上,我就成了客家人。
吃客家飯,穿客家衣,說客家話。
客家人其實是非常排外的,是分宗族勢力的。
因為我們沒有親戚,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以備受歧視。
當然,說沒有親戚也不正確。
至少我母親還有一個養母。
我們叫阿家。
她們的關系非常差。
差到什么程度?
從我記事之日起,她們之間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沒有,真的沒有。
幾十年過去,她們都是分開吃。
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阿家是一個人過,我母親帶著我們五兄妹過。
我們沒有成人,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阿家一個人,日子過得非常舒適。
她之所以舒適,是因為她做得一手好吃的米豆腐。
米豆腐是客家人特有的小吃。
它是用大米磨成米漿,然后熬制成豆塊,切碎在鍋中煮熟,放上各種調料,就是一碗香氣逼人的米豆腐。
制作米豆腐不難,難的是各種調料。
阿家熬制的醬料用的是上等的豆瓣,里面放上鹽和味精,出鍋之后會散發一股濃郁的清香味,我們的口水往往會不自覺地流出來。
她在家里開了一家米豆腐店,生意好得驚人。
我們的街上每個月會逢四場墟。
逢墟這一天,四面八方的客家人就會趕來購買東西。
中午時分,阿家的店就會擠得水泄不通,不到二個小時就會銷售一空。
她不是不想多賣,而是沒辦法。
因為我母親不會幫她,我也不會,因為磨米漿是人工在石磨上磨,苦干活,我才不干呢。
阿家只好一個人干,畢竟是年過六旬的老人,只能是干多少算多少。
當時米豆腐的價格是二毛錢一碗,一個月下來,也有百把塊錢收入,除去成本,每月賺三、四十元還是沒問題。
當時物價低,一個民辦教師的月收入只有六元,在農村出工,一個壯勞動力,一天的收入只有二毛。
所以阿家的小日子還是不錯的。
當然,阿家賣米豆腐,我可以吃一碗,不要錢。
我們吃飯經常沒菜,也會跑到她房間里找菜吃。
她也會給。
她雖然衣食無憂,但逢年過節的時候,總會異常的難受。
我們是七八個人坐在一起過節,而她是一個人。
這個時候,她會流眼淚。
我們見了,總會驚慌失措跑到阿媽面前,大聲地喊道,阿媽,阿媽!阿家流淚了。
阿媽無動于衷,但過年的時候,阿媽會叫我們把她喊來,上桌吃飯。
她來了,不吃飯,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們吃飯。
她應該是在想她的親人。
其實,阿家也是可憐之人。
她四十多歲,丈夫就去世了。
她跟我們一樣沒有親戚,也沒有親人。
我們是她唯一的親人。
然而我們又不是。
她真正的親人在天上。
她親愛的丈夫,最親的父母都在天上。
他們遠離她而去,每到新春佳節之時,總會勾起她心中無限的往事。
一幕幕往日的真情畫面會時刻閃現在她腦海中。
人世間的至愛啊!
怎能輕易忘記?!
淚水自然不知不覺涌了出來,讓人傷心欲絕。
當然,她去世后,我還是給予了她最高的禮節。
她走得非常的有尊嚴。
我母親沒有叫她媽媽,但到了她的忌日,還是會送上一碗飯,說道,你吃罷!
這句輕飄飄的話,說明在內心上,阿媽還是認為阿家就是她的親人。
阿家是在這條街上走完一生的。
這條街就是坑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