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宮,如同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華麗的囚籠。
宮外,是中郎將閻樂親率的三千郎中衛,他們將這座行宮圍得如鐵桶一般,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宮內,則是一片死寂。所有的宮女、方士,都被“圈禁”在自己的房間內,只有趙高和他最心腹的幾個宦官,如同鬼魅一般,行走在這座,即將見證帝國命運轉折的宮殿之中。
正殿之內,熏香裊裊,卻壓不住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死亡的腐朽氣息。
帝國丞相,李斯,正跪坐在案幾之后。他的面前,擺放著一卷空白的,只待填上內容的,仿制詔書。
他的對面,是面帶微笑,眼神卻如同毒蛇般陰冷的中車府令,趙高。
“丞相大人,”趙高的聲音,尖細而又充滿了壓迫力,“您,考慮得如何了?”
“陛下龍體,已是油盡燈枯。國,不可一日無君。扶蘇公子,遠在九原,性格又過于仁懦,不堪為帝。唯有十八公子胡亥,聰慧仁孝,深得陛下喜愛。由他繼位,方能保我大秦江山,萬世不易。”
“只要丞相大人您,在這份詔書上,落下您的大印,再模仿陛下的筆跡,寫下傳位詔書。我趙高,敢對天發誓,新君登基之后,您,依舊是百官之首,相位穩固,封妻蔭子,與國同休。”
李斯低垂著眼簾,看著那卷空白的竹簡,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這不是商議。
這是逼迫。
他若不從,今日,這沙丘行宮,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他已經拖了三天。他用盡了一生的智慧和權謀,與趙高周旋,只為能等到一絲,渺茫的轉機。
然而,三天過去了。
這里,依舊是一座死地。
就在他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即將熄滅時。
一個負責在外圍警戒的小宦官,突然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驚恐。
“府……府令大人!不好了!咸陽……咸陽出大事了!”
“混賬!”趙高臉色一沉,正要發作。
那小宦官已經將一卷用飛隼的羽毛管,密封的絕密情報,呈了上來。
“是……是我們在咸陽,最后的眼線,拼死送出來的消息!”
趙高心中一突,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把奪過羽毛管,抽出里面的絲絹,只看了一眼,他那張總是掛著虛偽笑容的臉,瞬間,變得猙獰無比!
“廢物!一群廢物!”
他猛地,將手中的絲絹,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他那尖利的,如同夜梟般的咆哮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暴怒與……一絲無法掩飾的,恐慌!
“李信!墨塵!咱家……咱家要將你們,碎尸萬段!”
他身形一晃,竟氣得差點栽倒在地。
李斯跪坐在對面,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能讓趙高如此失態,必然是……咸陽,出了驚天的變故!
他那顆早已沉入深淵的心,在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趙府令,”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底氣,“咸陽,出何事了?”
趙高猛地回頭,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斯,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他知道,他最大的軟肋,被抓住了。
他的計劃,出現了最致命的,無法彌補的漏洞!
他本想,在沙丘,完成廢立,然后,帶著新君,手持傳國玉璽和“遺詔”,以雷霆萬鈞之勢,返回咸陽,掃平一切。
卻沒想到,對方,竟不按常理出牌!
在自己動手之前,就先,把自己的老巢,給掀了!
他封鎖了沙丘,而對方,則封鎖了咸陽!
他,成了被關在籠子里的……困獸!
“沒……沒什么。”趙高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重新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過是,衛尉李信,捕風捉影,在咸陽,搞了點小動作罷了。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是嗎?”李斯看著他,笑了。
那是,他來到沙丘之后,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
他緩緩地,將那卷空白的詔書,推回到了趙高的面前。
“趙府令,”他的聲音,變得從容不迫,“既然咸陽城內,尚有‘余孽’作祟,人心不穩。那這廢立之事,我看,還是……從長計議吧。”
“畢竟,若無百官擁戴,若無京師安穩,這新君登基,怕是……名不正,則言不順啊。”
他將趙高方才用來逼迫他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你!”趙高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知道,李斯這條老狐貍,已經嗅到了血腥味。他,不再是那個任由自己拿捏的階下囚了!
他,有了,說“不”的資格!
“李斯!”趙高的聲音,變得陰冷刺骨,他湊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你別忘了,你全家老小,可都還在咸陽!你以為,你遠在此地,就能護得住他們嗎?!”
“你若是不從,咱家,有的是辦法,讓他們……死得比誰都慘!”
然而,面對這最直接的,血淋淋的威脅。
李斯,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充滿了憐憫,像是在看一個,已經輸光了所有籌碼的,可憐蟲。
他緩緩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雖然沾染了風塵,卻依舊一絲不茍的丞相官袍。
他沒有再看趙高一眼。
只是,望著咸陽的方向,喃喃自語。
“是啊。”
“這盤棋,該如何下。”
“是該,老夫,自己……做個決斷了。”
那一刻,這位在大秦朝堂之上,隱忍、鉆營、掙扎了一輩子的帝國丞相,那佝僂的脊梁,仿佛,重新變得挺拔了起來。
他的眼中,閃爍著,名為“希望”與“決斷”的,萬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