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中院的月亮門,陳鋒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那個人。
只一眼,陳鋒就差點沒認出來。
眼前的這個人,哪里還有半分四年前那個八級鉗工,一大爺易中海的影子。
一身衣服破爛得跟抹布條似的。
上面沾滿了黃色的泥土和不知名的污漬,散發著一股子酸臭味。
整個人瘦得像根竹竿,臉頰深陷,顴骨高高凸起,活脫脫一個錐子臉。
皮膚被曬得又黑又糙,還帶著兩坨不正常的暗紅色,一看就是典型的高原紅。
最夸張的是他的頭發。
四年前還是烏黑發亮的大背頭,現在已經變得花白一片。
在風中凌亂地飄著,跟一蓬枯草沒什么區別。
整個人站在那里,臉上掛著瘋瘋癲癲的笑容。
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看起來比街邊的乞丐還要落魄。
陳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易中海的右手上。
那只手又黑又干,布滿了老繭和裂口。
而且……似乎有哪里不對勁。
陳鋒瞇了瞇眼,仔細一看,頓時明白了。
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指頭。
小拇指從根部齊刷刷地斷掉了,傷口處已經愈合成了一個猙獰的肉疙瘩。
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磨斷的一樣。
原來如此。
陳鋒心里瞬間了然。
怪不得能提前回來,這是評了工傷,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被“遣送”回來了。
看來這四年在大西北,日子過得是相當“精彩”啊。
院里的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易中海的慘狀。
一個個都倒吸一口涼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一大媽撲在易中海懷里,哭得撕心裂肺。
“老易!你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啊!我的天吶!”
易中海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只是目光在人群里瘋狂地掃視著,像是在尋找什么人。
當他的目光和陳鋒對上的那一刻,笑容瞬間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骨的怨毒和仇恨。
陳鋒看著他那副要吃人的表情,非但不怕,反而樂了。
他雙手依舊插在兜里,嘴角一勾:
“喲,我當是誰呢。”
“這不是咱們院里德高望重的一大爺嗎?”
陳鋒慢悠悠地走了過去,上下打量著他,嘖嘖有聲。
“幾年不見,怎么混成這副德行了?”
“瞧你這打扮,丐幫幾袋長老啊?”
“是不是要飯要到一半,被人打斷了手指頭,才想起來家在哪,逃回來的?”
這話一出,整個院子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陳鋒和易中海身上。
易中海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
他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破舊的風箱。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陳鋒。
“陳……鋒……”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
“你……”
他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指著陳鋒,哽咽著說道。
“我這四年……我這四年在大西北!”
“你知道我是怎么過的嗎!”
“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干活,曬著最毒的太陽,吹著最冷的風,干的是最累的技工活!”
“吃的是喇嗓子的青稞面,喝的是冰冷刺骨的山泉水。”
“住的是幾十個人擠在一起,全是汗味兒臭腳味兒的大帳篷!”
易中海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帶著無盡的委屈和怨恨。
“我這根手指頭,就是在修機器的時候,被卷進去,硬生生磨斷的!”
“我每天做夢都想回來!我就是憋著一口氣!一口氣才撐到今天!”
他猛地抬起頭,用那雙怨毒的眼睛死死盯著陳鋒,一字一頓地吼道。
“而這口氣,都拜你陳鋒所賜!”
聽完易中海聲嘶力竭的控訴,整個院子瞬間陷入了寂靜。
所有人都被他這股子瘋勁兒給鎮住了。
緊接著,就是壓抑不住的議論聲。
“我的天,這……這是咋回事啊?”
“聽著好像是陳鋒把他給害了?”
“不能吧,他人在西北,陳鋒一直在院子里,怎么害他?”
“可你看一大爺這慘樣,也不像裝的啊……”
議論聲不大,但嘰嘰喳喳的,像是無數只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
易中海吼完那一句,像是被抽干了渾身的力氣,整個人晃了晃,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他弓著身子,咳得撕心裂肺,那張本就蠟黃的臉更憔悴了,眼淚鼻涕流得更兇了。
一大媽抱著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一邊給他拍背,一邊哭喊著。
“老易!老易你別說了!咱不說了!”
“咱回家,回家好好歇著,什么都過去了,啊?”
可易中海哪里聽得進去。
他一把推開一大媽,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陳鋒,也盯著院子里的每一個人。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癲狂的回憶,聲音嘶啞地開始訴說。
“你們知道嗎?”
“想當年我在軋鋼廠的時候,是什么光景?”
“八級鉗工!整個廠里都排得上號的技術大拿!”
“廠領導見了我,都得客客氣氣地叫一聲‘易師傅’!”
“走在院里,誰見了我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聲‘一大爺’?”
“那時候,我穿著干凈的工服,兜里揣著厚實的工資,頓頓有白面饅頭吃!”
“可自從去了那個鬼地方……”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屈辱。
“一切都變了!”
“我第一年就受不了了!”
“我寫信!我打報告!我想請假回來!哪怕就幾天!”
“可領導怎么說?他說我是去接受思想再教育的,不能有特殊想法,要好好改造!”
“改造?我改他娘的造!”
易中海激動地揮舞著那只完好的左手,唾沫星子橫飛。
“后來,我聽說了,聽說廠里有個技術員,也是被派過去的。”
“干活的時候不小心被機器絞斷了兩根手指頭。”
“廠里覺得他殘疾了,干不了重活了,就給他辦了工傷,讓他提前回來了!”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陰冷的、讓人不寒而栗的語調。
“我一聽,我就明白了。”
“原來……原來還有這么一條路能回來。”
院子里的人都聽得屏住了呼吸,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們好像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
易中海的目光掃過自己那只殘缺的右手,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于是,第二天,輪到我檢修那臺機器的時候……”
“我想著家,想著四九城,想著你們……”
“我心一橫,就把手……就把小拇指……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