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國師府邸,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
崔瀺面色蒼白,端坐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每一次敲擊都毫無規(guī)律。
那一道自玉佩中一閃而逝的劍意,此刻仍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他的神魂深處,提醒著他今日的冒犯是何等愚蠢。
禁忌!
那位林先生,是絕對的禁忌存在!
任何直接的試探,都是在挑釁一位無法揣度的恐怖存在。送上金銀財寶?俗不可耐!獻(xiàn)上神通道法?班門弄斧!
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計謀,在那等人物面前,恐怕連塵埃都算不上。
那么,該如何是好?就此放棄這條線索,將這位高人徹底列為不可接觸的存在?
不。
這等機(jī)緣,萬載難逢,若是錯過,他此生道心難安!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穿著草鞋,眼神倔強(qiáng)的少年身影。
陳平安。
他最看重的一塊璞玉,心性堅韌,赤子之心,只是蒙昧未開,尚需打磨。
或許……高人游戲風(fēng)塵,正喜歡這種“點(diǎn)化頑石”的戲碼?
“來人,傳陳平安見我?!?/p>
不多時,一個身材瘦弱、穿著草鞋的少年走進(jìn)了書房,但站得筆直。
“先生?!?/p>
崔瀺看著他,語氣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平安,你心中有困惑,對前路感到迷茫,對嗎?”
陳平安抿著嘴,重重點(diǎn)頭。
“去山下吧?!?/p>
崔瀺站起身,走到窗邊,遙遙指向一個方向,“沿著龍須河畔走,那里有一間雜貨鋪。鋪?zhàn)拥闹魅?,是個奇人。”
他轉(zhuǎn)過身,直視著陳平安的眼睛,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
“你此去,不必強(qiáng)求什么,也不必刻意詢問。只需以誠待之,看一看,聽一聽。那位先生性情淡泊,你若能得他一言半語,便是你此生最大的造化。去吧,一切隨緣。”
陳平安雖然滿心不解,但出于對先生的絕對信任,他沒有多問一個字。
“是,先生?!?/p>
……
林氏雜貨鋪。
林安正趴在柜臺上,對著一堆“高檔垃圾”發(fā)愁。
那個神神叨叨的書生,上次來丟下一錠銀子,這次來丟下一堆破爛,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拿起那方號稱“土產(chǎn)”的硯臺,黑乎乎的,邊角還有個豁口。
“這玩意兒,給我家門前的石墩子磨腳都嫌硌得慌?!?/p>
又展開那卷畫軸,畫上幾座山峰,畫得跟發(fā)面饅頭似的,旁邊幾條歪歪扭扭的線,大概是河流。
“這畫,掛在茅房里,都能讓上廁所的人失去興致。”
林安嘆了口氣。
這些東西,扔了覺得可惜,畢竟是別人送的。可要說賣,誰會買?他要是敢把這標(biāo)價出售,顧客不把他當(dāng)成騙子才怪。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我只想安安靜靜躺平,怎么總遇到這些行為藝術(shù)家?”
他正嘀咕著,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人影走了進(jìn)來。
林安有氣無力地抬起頭,頓時心里一個咯噔。
又來一個!
進(jìn)來的是個少年,穿著粗布衣和草鞋,看著就家境貧寒。
這……這不像是來買東西的。
這眼神,跟催債的似的。
林安擠出職業(yè)假笑:“客官,買點(diǎn)什么?”
陳平安站在柜臺前,沒有看貨架上的任何東西,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林安。
他想起了先生的囑咐,“以誠待之,一切隨緣”,于是,他決定先觀察。
這鋪?zhàn)拥睦习?,看起來很年輕,甚至有些懶散,臉上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倦意,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提不起興趣。
這就是先生口中的“奇人”?
兩人就這么對視著,一個內(nèi)心慌得一批,一個滿心虔誠與疑惑。
林安的社交恐懼癥快要發(fā)作了。
“那個……你要是不買東西,能別這么盯著我嗎?我害怕?!彼滩蛔∠乳_了口。
陳平安被他這么一說,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失禮,臉頰微微一紅,連忙躬身:
“店家,對不住。是……是我先生讓我來的。”
“你先生?”林安一愣,一個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你先生是哪位?”
“我先生說,您是一位奇人。”陳平安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他說,您或許能解開我心中的困惑?!?/p>
完了!
林安腦子里嗡的一聲。
是那個書生!絕對是他!自己搞了一套歪理邪說,現(xiàn)在還發(fā)展下線了?把我這里當(dāng)成什么傳銷窩點(diǎn)了?
看著眼前少年清澈又執(zhí)拗的眼神,林安決定下猛藥,讓他徹底斷了這個念想。
林安嗤笑一聲,指了指柜臺上那堆破爛,
“你看我像奇人嗎?我自己的困惑都解不開。喏,看到這些東西沒?”
他拿起那卷涂鴉似的畫軸,在陳平安面前晃了晃。
“你先生送的。他說是什么土產(chǎn),我看就是一堆垃圾。這畫,在他眼里可能是寶貝,在我眼里,連引火都嫌煙大。”
陳平安的目光落在畫軸上,瞳孔猛地一縮。
雖然他看不懂,但當(dāng)畫卷展開的瞬間,他分明感覺到一股蒼茫古樸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畫中不是山水,而是一段被封存的歲月!
而這位先生,竟然說……要用它來引火?
林安見他沒反應(yīng),又拿起那方破硯臺,在手里拋了拋。
“還有這個,所謂的硯臺。我看拿來拍核桃都比磨墨有用。你瞧,這些在別人眼里的寶貝,在我這兒,一文不值?!?/p>
轟!
陳平安只覺得腦海中像是有驚雷炸響!
他瞬間明白了!
先生是在點(diǎn)化我!
崔先生說這位是奇人,果然奇到了極點(diǎn)!
他是在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告訴我,世人所追逐的寶物、名利,在高人眼中,與塵土無異!
真正的價值,不在于物,而在于心!
陳平安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像一個求學(xué)的弟子:
“先生……您的意思是,一件東西的價值,并不在于它本身是什么,而在于……看它的人怎么想?”
林安一聽,樂了。
嘿,這孩子還挺上道,居然能順著我的思路走。看來我的“勸退”初見成效。
“孺子可教也!”林安一拍柜臺,順著桿子往上爬,
“就是這個理!所以啊,小子,別老聽別人說什么重要,什么有價值。你自己覺得什么重要,那才重要。至于我嘛,”
他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伸了個懶腰,“吃飽了能睡個好覺,就是我的人生大道。懂了?”
人生大道……
吃飽睡覺……
大道至簡!
陳平安渾身劇震,只覺得之前所有關(guān)于人生、未來的迷茫,在這一刻被這句最樸素的話給沖刷得干干凈凈。
他猛地躬下身,對著林安深深一揖,聲音鏗鏘有力:“先生,我懂了!多謝先生指點(diǎn)迷津!”
“啊?懂了就行?!绷职舶筒坏盟s緊走,“那……慢走不送?”
陳平安直起身,他再次對著林安一拜,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哎,等等?!绷职步凶×怂?/p>
看著這孩子瘦弱的背影和腳上的草鞋,林安終究是有點(diǎn)于心不忍。
他隨手從柜臺下——實(shí)則是從隨身空間里,摸出一樣?xùn)|西,遞了過去。
“這個,拿著路上吃?!?/p>
陳平安低頭一看,是一條用奇怪的、色彩鮮艷的油紙包裹著的東西,上面印著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的古怪符號。
“先生,這是……?”
“零食,補(bǔ)充體力的。”林安不耐煩地?fù)]揮手,催促他快點(diǎn)走,“行了行了,趕緊走吧,別耽誤我關(guān)門睡覺?!?/p>
陳平安雙手接過那件“零食”,只覺得入手溫潤,一股奇特的甜香鉆入鼻腔,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這……這絕非凡品!
高人不僅為我解惑,還賜下仙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