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睦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從日暮西沉,到月上中天。
三人就這么對著一面斑駁的泥墻,枯站不動。
他們時而眉頭緊鎖,時而雙眼圓睜,時而又如釋重負(fù),長出一口氣。那面墻在他們眼中,早已不是墻。
文先生的眼中,那山川紋路是龍脈走向,是王朝氣運(yùn)的脈絡(luò)圖。他看到了大驪的興衰,看到了南疆的兵戈,看到了潛藏在深淵下的蛟龍。
刀疤將領(lǐng)的眼中,那縱橫交錯的線條,是沙場陣圖,是兵法演練。他看到了千軍萬馬的沖殺,看到了攻城拔寨的韜略,看到了金戈鐵馬的悲鳴。
而靖南王宋睦,他看到的更多,也更遠(yuǎn)。
林安坐在柜臺后面,哈欠連天。
他搞不明白這幾個人在干什么。
看墻?行為藝術(shù)?
可人家畢竟送了一大箱子真金白銀,是金主,是財(cái)神爺。林安不好趕人,只能陪著。
鋪?zhàn)永锏臍夥諏?shí)在太過沉悶,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林安覺得喉嚨有些發(fā)干,他從隨身空間里摸出一瓶冰鎮(zhèn)可樂,給自己倒了一杯。
“咕嘟咕嘟……”
氣泡升騰的聲音,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宋睦等人被這聲音驚動,齊齊回頭。
林安被他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著來者是客,便舉了舉手里的瓶子,客氣道:
“幾位客官,站了這么久也累了吧?要不要也來點(diǎn)‘快樂水’解解渴?”
“快樂水?”
宋睦與文先生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又是這個名字。
之前齊靜春先生的玉簡中曾隱晦提及,先生有一種奇特的仙釀,名為“快樂水”,飲之可忘憂,亦可亂道心,是對修士心境的一種考驗(yàn)。
今日,竟有幸得見。
宋睦不敢托大,連忙躬身道:“有勞先生。”
林安拿起幾個粗瓷碗,給他們一人倒了半碗。黑色的液體在碗中翻騰著細(xì)密的氣泡,發(fā)出一陣“滋滋”的輕響。
文先生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先是聞了聞,一股從未有過的奇異香氣鉆入鼻孔,
他試探性地抿了一小口。
液體入口,無數(shù)細(xì)小的氣泡在舌尖炸開,帶來一種酥麻而奇妙的觸感,隨即一股清涼的甜意順著喉嚨滑下。
轟!
文先生只覺得一股清氣直沖腦門,先前觀摩壁畫時那些滯澀不明之處,此刻竟有豁然開朗之感!
“這……這……道韻!此水中竟蘊(yùn)含著一絲大道之韻!”文先生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宋睦見狀,不再猶豫,將碗中之水一飲而盡。
那股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他只覺得胸中那股因久居上位而郁結(jié)的王霸之氣,竟被這股清流沖刷得柔和了許多。
他看向那面墻,眼中再無之前的迷茫,只剩下清明。
“原來如此……”宋睦喃喃自語,“我明白了。”
文先生湊近低聲道:“王爺,您悟到了什么?”
“本王悟到了放下。”宋睦眼中精光一閃,
“先生賜我等仙釀,又讓我等觀摩這鎮(zhèn)世神圖,其意不在于教我等如何拿起,而在于教我等如何放下!”
高山仰止,莫過于此!
林安被他們看得頭皮發(fā)麻,心里直犯嘀咕。
不就是一杯可樂嗎?至于嗎?這幫人腦子是不是都有點(diǎn)問題?
“先生大恩,宋睦沒齒難忘!”
宋睦整理衣冠,對著林安,行了一個鄭重?zé)o比的大禮。
“天色已晚,我等不敢再叨擾先生清修。那箱俗物,還請先生務(wù)必收下。他日若有機(jī)會,宋睦再來聆聽先生教誨。”
林安巴不得他們趕緊走,連忙擺手:“好說好說,慢走不送啊。”
宋睦帶著人,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雜貨鋪。
走出小鎮(zhèn),刀疤將領(lǐng)才忍不住問道:“王爺,咱們就這么走了?那神物……”
“住口!”宋睦冷聲喝止,“那是先生用來鎮(zhèn)壓天地的圣物,豈容我等覬覦?文先生。”
“王爺。”
“你立刻草擬奏折,將今日之事,一字不漏,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城,奏明皇兄。就說,驪珠洞天外,有真圣賢在世,乃我大驪萬年之幸!”
“遵命!”
宋睦抬頭,望向那座在夜色中安詳寧靜的小鎮(zhèn),長長吐出一口氣。
崔瀺啊崔瀺,你讓本王來探路,卻不知本王得此天大機(jī)緣。這盤棋,從今天起,該換個下法了。
……
大驪京城,國師府。
崔瀺放下了手中的一枚黑色棋子。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
“國師大人,宮里來人,陛下召您即刻進(jìn)宮議事。”
崔瀺站起身,撣了撣衣袖,神情淡然。
“知道了。”
風(fēng),要起了。
……
林安當(dāng)然不知道,自己一杯可樂,幾句牢騷,已經(jīng)在大驪王朝的最高層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他現(xiàn)在正美滋滋地蹲在那個大木箱子前,兩眼放光。
抓起一把鴿子蛋大小的各色寶石,感受著那冰涼堅(jiān)硬的觸感,嘴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發(fā)了!發(fā)了!
這些東西,隨便拿一顆出去,都夠他舒舒服服躺平一輩子了吧?
他拿起那個用玉盒裝著的、長得像人參一樣的東西,聞了聞,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好東西,肯定是大補(bǔ)之物。回頭切片泡水喝。”
他又拿起那卷用明黃色絲綢包裹的畫軸,小心翼翼地展開。
“圣旨?不像啊……地契?!”
林安看清了上面的字,眼睛瞪得滾圓。
“茲有大驪靖南王宋睦,感念林先生高義,愿將名下位于清風(fēng)城內(nèi)‘聽竹小院’一座,連同院內(nèi)仆役、周邊良田百畝,一并贈予先生,聊表寸心。立此為據(jù)。”
下面,是靖南王府的朱紅大印。
林安抱著那卷“地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
房子!仆人!田產(chǎn)!
自己這是……一步到位,直接當(dāng)?shù)刂髁耍?/p>
他做夢都沒想到,幸福會來得如此突然。
從那天起,林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店,莫名其妙地就火了。
總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從大老遠(yuǎn)的地方跑來。
他們不買東西,也不問路。
就站在鋪?zhàn)娱T口,或者干脆走進(jìn)鋪?zhàn)永铮瑢χ敲鎵Γ豢淳褪谴蟀胩臁?/p>
有個背著長劍、一臉冷峻的年輕人,對著墻看了三天,然后對著林安一抱拳,說了一句“多謝先生指點(diǎn)劍道,晚輩悟了”,然后就走了。
林安:“???”
還有個穿著儒衫、酸氣沖天的老頭,對著墻搖頭晃腦地念了一下午的詩,臨走時非要塞給林安一本他親手抄錄的孤本詩集,說是“以文會友,幸甚至哉”。
林安:“……”
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異域服飾的商人,牽著駱駝,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對著那面墻拜了三拜,然后獻(xiàn)上了一袋子金燦燦的“沙金”,說是感謝先生為他們指明了“財(cái)富之路”。
林安一臉懵逼地收下禮物,內(nèi)心充滿了困惑。
他那面墻,到底有什么魔力?
他不知道,隨著這些人的口口相傳,“林先生”的名號,已經(jīng)如同插上了翅膀,飛速傳遍了整個東寶瓶洲。
大驪邊境,有位隱世高人,游戲紅塵。
他的一間雜貨鋪,是論道圣地。
他的一面墻,藏著天地至理。
他的一言一行,皆是大道箴言。
無數(shù)自認(rèn)有些修為、有些機(jī)緣的人,開始朝著這座小鎮(zhèn)涌來,他們不求能得先生親口指點(diǎn),只求能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那面“神墻”,沾染一絲道韻,便已是天大的福分。
林安的煩惱,也隨之而來。
他只想躺平,可這些“游客”實(shí)在是太熱情了。
今天送塊玉,明天送株草,后天直接抬箱錢。
林安的隨身空間,都快被這些“土特產(chǎn)”給塞滿了。
這日清晨,林安剛打開店門,就看到小鎮(zhèn)的街道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滿了人。
一隊(duì)隊(duì)身著玄甲的禁軍,肅立在街道兩側(cè),將所有閑雜人等,都攔在了遠(yuǎn)處。
街道中央,一架由八匹神俊異常的白馬拉著的華貴車駕,正緩緩駛來。
車駕之前,一名宦官手持拂塵,朗聲高喝:
“大驪皇帝陛下駕到——!宣,林先生,覲見——!”
林安拿著掃帚,呆立在門口。
他看著那越來越近的皇帝車駕,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下,玩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