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的人緩緩轉身,面帶一絲淺淺的笑意。
劉清明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見到蘇玉成。
清江省民營企業的龍頭,新成集團的董事長,竟然會親自來到這個偏遠貧困的小山村。
和初見相比,蘇玉成的臉頰消瘦了許多,平添了幾分儒雅。
蘇玉成對一旁手足無措的黃有龍說:“黃村長,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劉鄉長有幾句話要談。”
黃有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答應著,快步退出去,貼心地把門帶上。
“看到我,你是不是很意外?”蘇玉成開口,打破了室內的沉默。
“確實很意外。”劉清明坦然承認,“我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蘇董。”
蘇玉成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必須親自來一趟。”
劉清明說:“我不相信直覺。您不會告訴我,新成集團是靠直覺做到今天這個規模的吧。”
“這就是我來見你的目的。”蘇玉成說,“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但我在乎小璇怎么看我。而你,現在最能影響她。”
劉清明搖搖頭:“你之所以認為我最能影響她,恰恰是因為,我從不會用我的看法,去影響她的判斷。”
“那是你的問題。”蘇玉成走到桌邊,示意劉清明,“坐下吧,我們談談。”
劉清明在他對面坐下。
“我知道你們鄉里要修路,缺錢。”蘇玉成開門見山,“這筆錢,我可以出。”
劉清明笑了:“蘇董,您這話,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當時還以為,您會甩出一張空白支票,讓我隨便填個數字,然后離您的女兒遠一點。”
“我不是那個意思。”蘇玉成解釋道,“我只是想為這里的人做點事。”
“贖罪嗎?”劉清明問,“沒有必要。我相信礦難也不是你的本意,你需要的是礦工的勞動,而不是他們的生命。”
“我承認,在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公司有一些不恰當的行為。”蘇玉成說,“但這些礦難事出有因,公司也已經盡力賠償了。”
劉清明反問:“蘇董,你這些說辭,是為了說服我嗎?因為我是個黨員干部?其實你心里很清楚,這些話,連清璇都說服不了。我們之間,沒有必要浪費時間。”
蘇玉成沉默了片刻,才重新開口:“你確實很聰明。那我就直說了。我在蘇家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蘇家的資源,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傾斜到我身上。所以,我很早就出來,想靠自己闖出一番事業。”
劉清明耐心地聽著。
他猜想這些事情,蘇清璇大概率并不清楚。
蘇玉成一定會盡力保護自己的女兒,不讓她接觸到這些陰暗面。
“要做事業,就需要本錢。那是一個機會遍地的年代,有背景的人倒倒批文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沒背景但有膽子的人,也能赤手空拳闖出一片天。而我,恰好夾在中間,不上不下。”蘇玉成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往事的滄桑,“好走的路,都被背景更深的人占了。太難的路,我又沒本錢去走。這個時候,蘇家借給了我一筆啟動資金,騰飛公司就這么成立了,從承包別人看不上的廢棄礦產開始,走上了這條路。”
他陷入回憶:“那時候,小璇的母親也剛剛走上仕途,在隔壁的河口鄉當鄉長。騰飛公司的第一個礦,就在那里。”
劉清明心里清楚,在那個年代,采礦業不僅需要資金,更需要深厚的背景。蘇
玉成拿不到頂級的資源,只能劍走偏鋒。
這和其他民營企業家的崛起之路并無二致。
“賺到第一桶金之后,我立刻就轉行了。”蘇玉成繼續說,“我趁著國企改制的浪潮,拿到了幾家工廠的所有權,再通過融資、重組和海外貿易,一步步把新成公司做成了新成集團。而騰飛公司,也逐漸從集團的主營業務中剝離出去,成了蘇家對我那筆投資的一個回報。”
他看著劉清明:“我知道他們為了攫取高額利潤,瘋狂壓榨礦工,但我無力阻止。因為在騰飛公司內部,我說話已經不管用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囑咐他們,出了事,賠償一定要給足,我不想因為這些事,影響到小璇她母親的前途。”
劉清明點點頭:“我相信。這次新成集團的事,是吳省長親口爆出來的,處罰力度也足以讓所有人閉嘴。我們的村民拿到省長親手送來的三萬塊現金,全都交口稱贊。不得不說,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危機公關。”
“不管怎么樣,新成集團會逐步撤出清江省。騰飛公司也會徹底獨立出去,蘇家以后想怎么經營,我已經管不著了。”蘇玉成說,“相信沒有我的影響,省里對騰飛公司的監管只會越來越嚴格,希望能夠杜絕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
劉清明心里卻不這么想。
他知道,這杜絕不了。在未來的十幾年里,會有更多的礦難被瞞報,被壓制,甚至有揭露真相的記者被打壓。直到國家對環保和安全生產的重視程度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關停了一大批不合格的中小礦場,這種情況才得到有效遏制。
在巨大的利潤和人性的貪婪面前,規定和法律,往往顯得蒼白無力。
“我明白了,伯父。”劉清明換了個稱呼,“小璇被你們保護得很好。她的善良和正義感,都是我非常珍視的東西。我也希望,能繼續保護她這份純粹,讓她可以一直驕傲下去。”
“謝謝你。”蘇玉成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
“不過,”劉清明話鋒一轉,“這些天我也做了一些調查。騰飛公司的做法,無異于竭澤而漁。他們罔顧安全生產規定,讓礦工長期處于疲勞作業的狀態,這才導致了礦難頻發。我希望,除了金錢上的賠償,相關責任人也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
蘇玉成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他許久才擠出一個字:“好,我答應你。”
他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遞給劉清明:“這是云嶺鄉所有礦產的股權協議書和資產轉讓合同。你只要代表鄉政府簽字蓋章,就可以派人去接收了。”
劉清明接過來,快速翻閱了一遍:“這個我接受。它本來就是云嶺鄉的財產。”
合同上已經蓋好了騰飛公司的公章,蘇玉成也簽好了字。
劉清明從口袋里取出隨身攜帶的鄉政府公章,用力蓋了下去,然后在相應位置簽上自己的名字。
交接完成,蘇玉成還是忍不住問:“你真的不需要我的投資?它能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成績。”
劉清明拿起桌上的文件,笑了笑:“不需要。我怕有了捷徑可走,以后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蘇玉成點點頭,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好吧。不管怎么樣,謝謝你。”
劉清明送他出門,看著他上了那輛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的黑色轎車離開,才轉身對一直等在院子里的黃有龍說:“村長,那七個礦現在歸鄉政府所有。你們村的股份依然有效。過幾天,鄉里會派人來正式接收,你們村里也配合一下。”
黃有龍一聽這話,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連連答應下來。
拿到轉讓合同,只是第一步,后面還要去市工商局辦理法人變更等一系列手續。
沈從新開著吉普車,載著劉清明直奔市里。
他們沒有走來時的路,而是沿著二道河子村通往河口鄉的公路行駛。
這條路因為常年有運煤車經過,修得比鄉里其他路段要好得多。
然而沒開出多遠,劉清明就發現路上出現了好幾道私設的收費卡。
進入河口鄉地界,情況也沒有好轉。
設卡收費,是當地村集體乃至鄉政府重要的財政來源。
云嶺鄉如果不是窮到連桿子都立不起來,恐怕也會這么干。
劉清明開口:“沈所長,所里再克服克服。等鄉財政好轉了,我一定優先加強咱們公安隊伍的建設。”
沈從新握著方向盤說:“放心吧,鄉長。下來之前,齊局就叮囑過我,要做好吃苦的準備,我知道鄉里什么情況。”
“那也不能一直這樣。”劉清明說,“又要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這種事長久不了。”
“這幾天我看到了,您是個干實事的。”沈從新說,“我相信,云嶺鄉在您的領導下,一定會好起來。”
劉清明“嗯”了一聲,卻沒有那么樂觀。
脫貧致富哪里有那么容易。
他來自后世,親眼見證了國家舉全國之力,投入了巨量的人力物力,打贏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扶貧攻堅戰,才基本完成了任務。
而他現在,有什么呢?
接下來的幾天,劉清明一直在為修路的資金奔走。
有了騰飛公司轉讓的幾個礦作為抵押物,再加上市里的支持,向銀行貸款的事情辦得異常順利。
為了防止資金被截留挪用,劉清明與趙元佐達成協議,這筆錢專款專用,鄉里任何人不得擅自動用,上下一心,先把這條路修好。
趙元佐爽快地答應了,因為這同樣是他的政績,在進步面前,一切都可以商量。
一個月后,云嶺鄉通往清南市的公路正式開工。
在簡單的開工儀式上,鞭炮齊鳴,市里、鄉里的干部和各村的村民代表們,一起揮動嶄新的鐵鍬,將第一鏟泥土奮力揚起。
那飛揚的塵土,猶如掀開了通往富裕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