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安靜了一瞬。
其余鄉鎮長依次發言,介紹環節很快走完。
汪明遠說:“我們就算認識了,今后請大家多多支持我的工作。我初來乍到,對咱們清南的情況還不熟悉,但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他的手指在麥克風上點了點,發出輕微的叩擊聲。
“組織上派我下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和大家一起,把咱們清南建設得更加美好。套話我不說了,既然是政府工作會議,那么,我想請大家為今年的工作,定下一個目標。我們一起努力,為實現這個目標而工作。”
眾人聽到這里,心里都有了數。
開年定目標,是應有之義。
來之前,有經驗的鄉鎮長們早就通過氣,保證大家的目標不至于太過離譜。
特別是排名靠前的幾個鄉鎮,如果目標定得太高,就會拉大后面的差距,給所有人的工作增加壓力。
在體制里,這種為了突出自己而損害集體利益的行為,是官場大忌。
劉清明對此毫無壓力。
云嶺鄉年年墊底,環境就擺在那里,市里通常不會給太高的指標,給了也完不成。
如果以此處罰干部,那以后誰還愿意去貧困地區?
他瞥了一眼祁衛國,發現這個粗豪的漢子正不動聲色地與其他人交換著眼色。
劉清明暗覺好笑,這是在做最后的串聯確認么?
汪明遠等了一會兒,見無人主動,開口問道:“誰先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了經濟數據排名第一的清和鎮鎮長。
他也準備好了腹稿,正要舉手。
“云嶺鄉的劉鄉長,”汪明遠突然直接點名,“能不能請你談一下,你的打算?”
此言一出,滿場寂然。
所有人的頭都齊刷刷地轉向劉清明。
清和鎮鎮長舉到一半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又緩緩放了下來。
祁衛國的眼神里透著詢問,像是在說:什么情況?你得罪過這位新市長?
劉清明無辜地回了他一個眼神。
這哪是得罪,分明是想拿他開刀。
他緩緩站起身,會議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汪市長要我說,那我就說一下。”劉清明的聲音很平穩,“我們云嶺鄉,地處山區,交通不便,嚴重影響了商品的流通,也沒有人愿意來投資,長期處于一個溫飽不繼的狀態。全鄉十四個行政村,有十一個都在貧困線以下,其中八個觸及到了特困線,是我市乃至我省一個人人為難的包袱。”
汪明遠看著他,手上的筆一直在紙上游走,任誰看了,都是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劉清明繼續說道:“我出任云嶺鄉鄉長,只比汪市長早了兩個月。我也和汪市長一樣,先對鄉里的情況進行了調查,發現只需要一個字就能形容,窮。”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
“我很難想象,解放五十年了,改革開放也有二十年了,華夏居然還有這么窮的地方。鄉財政一年收入不到五萬塊,兩萬多人的一個鄉,平均到一個人頭上不到三塊錢。鄉中心小學應該接收一千二百名適齡兒童,結果只有不到五百人在一間間快要倒塌的教室里上課,因為他們交不起一年十八塊的學費、雜費、書本費!”
劉清明的聲音越來越激昂,眾人原本看熱鬧的神色也漸漸變得認真。
汪明遠的臉色十分凝重,顯然,他也沒有料到,一個鄉會窮到這種地步。
“大家可能以為我說這些是為了叫苦,是想減輕工作目標。并不是的。”劉清明話鋒一轉,“我只是想讓汪市長,讓各位同僚,了解一下云嶺鄉的現狀。”
“現在我來說說云嶺鄉今年的工作目標。我們通過抵押貸款,向市里借了六百萬,正在修建從鄉里到市里的公路。我今天就是從工地上過來的,工期預計是十一個月,到明年三月前竣工通車。這條路凝聚了全鄉兩萬多群眾的希望,把它保質保量地修好,就是我們云嶺鄉今年的唯一目標。”
他的話音落下,會場上鴉雀無聲。
片刻之后,汪明遠帶頭鼓起掌來。
緊接著,眾人也紛紛鼓掌,掌聲熱烈。
劉清明向眾人點頭示意,坐了下來。
等掌聲停下,汪明遠開口了:“劉鄉長的發言我聽了很感動。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個腳踏實地、不夸夸其談的鄉鎮干部形象。大家也許不知道,劉清明同志,在來到清南市之前,是公安部表彰的二等功臣,為我省立下大功的優秀警務人員。”
眾人一片驚愕。
汪明遠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繼續說道:“這樣一名年輕的同志,在接任貧困鄉不到三個月,又帶領民兵,一舉擒獲了全省通緝的重要嫌犯。他就是今年什么也不做,我都不會扣他的政績。”
“可是,他并沒有躺在功勞簿上睡覺,而是親自帶領村民在修路,完成了前任干部多年來的夙愿。這樣的干部,正是我們所需要的。組織上對劉清明同志的任用,表明了中央對貧困地區群眾生活的高度關注。”
“我們發展經濟,最終是為了共同富裕,哪一個地區都不應該落下。同志們呀,先富帶動后富,是中央的期望。我也希望,走在前頭的地區,能拉一把暫時落后的地區。誰愿意與云嶺鄉結成幫扶對子,市政府將對兩地進行政策上的傾斜,并在年底評優中給予更高的評價。”
劉清明驚訝地看著汪明遠。
他本以為對方是想拿云嶺鄉當筏子,敲打其他鄉鎮,逼他們拿出更高的數據來沖政績。
沒想到,對方竟然是真心為云嶺鄉打算。
當初他在何群那里要一點政策,對方當著吳省長的面都不肯給。
汪明遠掃視眾人,大家都在消化他這番話的深意。
“我們河口鄉與云嶺鄉相鄰,是兄弟之鄉,我們不幫誰幫!”
一個粗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祁衛國朗聲答道,“這事我們河口鄉接了!我向汪市長保證,河口鄉會盡全力,幫助云嶺鄉實現財政收入翻番的目標!如果達不到,我們河口鄉自己出錢給云嶺鄉補足!我祁衛國,明年在這里向市里做檢討!”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清和鎮鎮長直接罵出聲:“老祁,你狗日的太狡猾了!”
能坐在這里的,誰也不是傻子。
祁衛國這便宜撿得太大了。
云嶺鄉去年財政收入不到五萬,翻一倍也就十萬。
這點錢,以河口鄉的經濟實力,直接送給云嶺鄉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卻被他搞得像天大的恩惠。
這廝明顯是想白嫖市里的優惠政策啊!
劉清明愕然地看著祁衛國。
祁衛國沖他狡猾地眨了眨眼。
劉清明立刻反應過來,兩人進來前閑聊時提到的合作,現在可以名正言順地擺上臺面。
這狗日的,是早就鋪墊好了啊。
劉清明發現,這十四個家伙,可能個個都是狼,只有自己是只小白兔。
汪明遠卻不管那么多,他拍了拍麥克風,制止了眾人的議論。
“好,祁鄉長有擔當。我說的話不變,從今年開始,河口鄉和云嶺鄉的成績一并考量。出了成績,一起表揚;出了事,一起批評。”
會議按部就班地進行,其他鄉鎮紛紛報告了工作目標,都是穩中有升,但又留有余地。
汪明遠也沒有再標新立異,在一片和諧的氛圍中結束了他的首秀。
散會后,他叫住劉清明。
劉清明以為他要單獨談話,沒想到,汪明遠只是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這上面有我的電話,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我。”
說完,便讓他回鄉里了。
回到辦公室,汪明遠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二哥。”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事?”
“蘇燦,我見到那小子了。”
“怎么樣?是不是很討厭?”
“第一面,還看不清。”汪明遠說,“這事你別管了。”
蘇燦在那頭有些焦急:“那你得快點了,我妹昨天在鄉下過的夜!”
汪明遠眉頭一皺:“我知道了。別告訴她我來了清南。”
“你們從小青梅竹馬,干嘛還玩驚喜這一套?”
“說了你也不懂。”汪明遠打斷他,“總之你別管。”
“好吧,有事打給我,最近我會一直在清江。”
結束通話,汪明遠摁了摁眉心,視線落在筆記本里的“劉清明”三個字上。
他拿起筆,在名字旁邊,重重地打了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