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朝堂派系而論,清流和寧黨肯定尿不到一個壺里去。
薛明綸乃是首輔寧珩之的左膀右臂,而薛淮師從沈望,這樣的身份注定他們會處在對立的關系。
但在如今的薛淮看來,這恐怕是原主單方面的判斷。
回想先前種種,其實薛明綸一直在向他釋放善意,兩年前他成為大燕歷史上最年輕的探花郎,薛明綸便當眾表態:“此乃吾家千里駒也。”
后來一年多的時間里,即便薛淮不斷針對寧黨中人,薛明綸亦不曾改變態度,相反還時常約束麾下黨羽,讓他們盡量不要和這個年輕氣盛的侄兒計較。
若非如此,薛淮的處境肯定會更加艱難。
時至今日,薛明綸始終如一,薛淮在他眼里就是一個有才華同時個性過于鮮明的族中晚輩,能幫到他的地方肯定會出手。
“坐下說。”
薛明綸的態度愈發和煦,此刻他終于不必云山霧罩,坦然道:“景澈,我知道你十分崇拜你的父親,從小便立志要成為他那樣的人,但是這兩年你走得有些偏。明章固然以清正端方聞名,可他并非迂腐執拗之人,相反他懂得因勢利導以柔克剛。比如當年他在揚州任上,一手扶持起巨商沈家,后來他在整治那些鹽商的時候,沈家出了很大的力。”
揚州沈家?
薛淮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可能是因為年代久遠,他一時間想不起來細節。
薛明綸繼續語重心長地說道:“為官之道首在謀身,保全自己才是實現胸中抱負的基礎,有些時候適當迂回無傷大雅。”
薛淮收斂心神,誠懇地說道:“伯父金玉良言,我必謹記于心。”
薛明綸面露欣慰之色。
其實他有句話藏在心里,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真正改變自己的處事風格,今日他就不會讓許成去大雍坊等候。
畢竟人的耐心總是有限的。
以前薛明綸看在薛明章的面上,兼之薛淮身負真才實學且得天子看重,故而對這個性情孤僻的晚輩多次忍讓,但是薛淮一次又一次抗拒他的關照,幾乎鬧得人盡皆知,就連崔氏出面都無法說服他。
薛明綸涵養再好也會介懷。
好在薛淮終于醒悟,尤其是他今日在翰林院有理有據的反擊,以及進入尚書府后不急不躁的表現,這讓薛明綸大為改觀。
“說回揚州貪腐案,你來之前我已經命人去工部摘錄舊檔中有用的信息,一會你帶回家仔細研究,若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也可向令堂詢問。”
薛明綸投桃報李,這便是對薛淮先前那聲“伯父”的回報,繼而道:“你覺得應該從何處入手?”
薛淮想了想問道:“伯父,顧郎中究竟彈劾先父何事?”
薛明綸道:“我沒有看過顧衡的奏章,不過從陛下的質問來看,顧衡主要提出兩項指控。其一是十年前揚州沿江堤壩在筑造過程中,所用石料比預計少了三成,棘手的地方在于明章曾親筆批注,石減三成以節民力。然而賬冊顯示,當時揚州沿江堤壩明明用了足額的石料。”
減少三成石料……
這是非常明顯的偷工減料之舉。
難怪顧衡敢直言上奏,也難怪天子會雷霆震怒,甚至沒有顧惜當年和薛明章的君臣之義,立刻下旨徹查此事。
薛明綸觀察著薛淮的神色變化,繼續說道:“其二便是當年揚州府與兩江河道衙門的賬冊對比之后,顧衡發現其中多筆銀錢數目存在問題,他合理懷疑這是揚州府衙貪墨銀錢,矛頭直指你的父親。”
薛淮沉聲道:“賬冊會不會被人動過手腳?”
薛明綸搖頭道:“顧衡不會這么蠢,最重要的是他沒有這個手段,工部所存舊檔都有特殊的標識和印記,就算是我和兩位侍郎亦無法做到偷梁換柱且不被人察覺。”
薛淮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過后,他開口說道:“多謝伯父出手相助。”
薛明綸雖有些好奇薛淮是否有應對之法,但是并未追問下去,這樁案子遠比他描述得更加復雜。
或許貪腐案只是一個引子,有人是想在朝堂上攪動風雨,在此人露出馬腳之前,真正有能力影響局勢的大人物都不會輕易出面。
“既然你愿意喊我一聲伯父,道謝就生分了。”
薛明綸提醒道:“沈侍郎洞悉人心,這些年極少有人能算計到他。既然你是他的弟子,遇到麻煩無需避諱,大可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悉數告知,讓他幫你參詳一二。”
薛淮心中一動,這位便宜伯父的言外之意很明顯。
他不介意薛淮將今日的交談告知沈望。
迎著薛淮探究的目光,薛明綸意味深長地說道:“景澈,你是不是以為我和沈侍郎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敵人?”
薛淮斟酌道:“坊間確有類似傳聞。”
“世人大多霧里看花,哪能分辨流言真偽。”薛明綸面露感慨,“我與沈侍郎同朝為官,或許某些政見存在分歧,那是十分正常的現象。本質上我們沒有區別,都是為國盡忠報效君上,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縱有矛盾也能付之一笑。你既然已經頓悟,便不要學那些凡夫俗子,眼里只有對錯之分。”
“我會將伯父這番話如實轉告恩師。”
薛明綸爽朗一笑,不置可否道:“隨你。”
通過他表情的細微變化,薛淮終于確認對方的心思。
今日這場深談,薛明綸主要是想做三件事,第一是繼續像以往一樣籠絡他,第二是希望他能通過自己的能力解決貪腐案,第三便是以他為橋梁,暫時緩和與禮部侍郎沈望的關系。
薛明綸看了一眼窗外,微笑道:“時辰不早,要不你留下來用頓家常便飯?”
薛淮起身道:“今日來得倉促,不好唐突叨擾,改日我專程前來拜望伯父和伯母。”
“也好。”
薛明綸點了點頭,知道薛淮現在沒有心思逗留,他必須趕在有司官員之前找到扭轉局勢的辦法,于是不再強留。
他起身來到薛淮身前,抬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胳膊,溫言道:“事在人為,不必憂懼,若有不解之處隨時可以來找我。”
“是,伯父。”
薛淮應下。
將要離開之時,薛明綸忽然說道:“云安公主性情爽直,巾幗不弱須眉,最喜直來直往。既然她對你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該鄭重道謝,不必刻意等良辰吉日,若有閑暇徑直登門最好。”
薛淮心中狐疑,這是對方第二次提起姜璃。
這一刻他猛然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薛明綸對他關懷備至,儼然一派慈愛長者形象,究竟是因為沈望的關系,還是真心欣賞他的才學?
亦或是……這位老官僚嗅到風聲,以為他和姜璃存在某種密切的關系,所以才表現得這般熱切?
以當今天子對姜璃的寵愛程度來看,這世上男子若能成為云安公主的駙馬,絕對能青云直上——大燕從無駙馬不得為官的規矩,百余年歷史上不乏驚才絕艷屢建功勛的駙馬爺。
回想起當日在青綠別苑和姜璃相見的場景,薛淮迅速冷靜下來,這碗軟飯不好吃,想要降服那位天潢貴胄難如登天,一點都不比在官場上打拼簡單。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討無趣?
只是這些話就沒有必要告訴薛明綸,他模棱兩可地說道:“伯父說的是,我會找機會求見云安公主當面道謝。”
薛明綸點頭道:“如此最好,我讓許成送你出府,他會將舊檔的部分謄抄本交給你。另外,得空了就來坐坐。”
薛淮暗暗松了口氣,跟這種老官僚打交道著實費神,還是和陳泉這種人相處輕松一些。
他行禮告辭,轉身離去。
片刻過后,薛明綸指尖輕撫官窯青瓷盞沿,殘茶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他起身來到后室,從博古架上拿出一本《營造法式》,拿起書頁夾層中一封三年前的《漕運鹽法改制疏》,卷首朱批“著工部核議”五字暈染如血。
“好一個連環計……”
薛明綸神情冷肅,緩緩道:“用顧衡做刀,借衛錚點炮仗,最后用薛家這把火焚我工部根基,端的是好算計。閣下的算盤珠子,倒比戶部賬房撥得還利落,而且還能隱藏得無影無蹤,這份心機令人敬佩。”
“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你偏要拉清流下水,老夫便順你心意,借薛淮之手幫你掀起這場滔天浪,待到岸現礁石時,且看是誰的船先撞個粉碎。”
“只盼屆時你還能穩坐船頭,莫要淪落成喪家之犬。”
薛明綸無聲冷笑,將那本《營造法式》放回原處,眼中寒芒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