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前的薛淮,對于這個問題恐怕不會有絲毫遲疑——這兩年他彈劾過那么多寧黨官員,怎會錯過眼下這個重創(chuàng)寧黨的機會?
然而世事詭譎,難以預(yù)料。
曾經(jīng)薛淮求之不得的機遇,放在如今的他面前,卻仿佛是一塊燙手山芋。
薛淮敬佩原主一往無前的銳氣和偏向虎山行的果決,但這不是他的行事風(fēng)格,前世因為缺乏家世背景的支撐,他在仕途上習(xí)慣小心謹慎謀定后動,之前在大朝會上掀桌子只是因為局勢所迫不得不為。
倘若還有更穩(wěn)妥的選擇,他不介意再隱忍一段時間。
簡而言之,當(dāng)下薛淮只想平平穩(wěn)穩(wěn)地度過大半年,利用這段時間沉淀學(xué)習(xí),等磨勘之期結(jié)束,進入一個新環(huán)境再開始行動。
這就是他前天沒給云安公主一個明確答復(fù)的原因,不論那是姜璃假借太子的名義拉他下水,還是太子真的有意招攬他并且考驗他,暫時他都不想卷入那些是非。
回到當(dāng)下,面對沈望滿含考校的問題,薛淮斟酌道:“恩師,弟子只是奉圣意協(xié)查此案,并不牽扯私人恩怨。再者,弟子一介七品編修,有何資格與薛尚書對立?”
“雖說大燕素來有親親相隱之說,但你和薛工部早已不在五服之內(nèi),因此不必束手束腳。”
沈望先是明確這一點,然后意味深長地說道:“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敢不敢做。”
薛淮立刻明悟。
沈望這是在提點他,當(dāng)下他絕對不能背離自己的立場。
這兩年他一直站在寧黨的對立面,如今終于迎來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不論這是天子被他兩年來持之以恒的決心打動,還是想試試他這把刀是否鋒利,他都不能抱著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應(yīng)付差事。
反復(fù)無常乃是官場大忌。
薛淮沒有抗拒,起身行禮道:“多謝恩師賜教。”
沈望抬手虛按示意他坐下,神情愈發(fā)溫和。
對于薛淮這個弟子,沈望當(dāng)初算是寄予厚望,因為對方的出身極好,薛明章英年早逝固然可惜,卻無形中給薛淮留下一道泛著金光的護身符。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只要當(dāng)今天子還在,一般的磨難絕對無法傷到薛淮,至于這次顧衡挑起的風(fēng)波,在沈望看來不過是跳梁小丑,天子從始至終都不會相信他對薛明章的彈劾。
擁有這樣的背景,再加上天資和勤奮,以及那股根本無法掩藏的正氣和銳氣,薛淮從踏入科舉考場便已進入沈望的視線。
這就是他對薛淮比對庚辰科狀元和榜眼更重視的緣由。
然而他沒料到這個弟子的脾性那般固執(zhí),好在這都已成過往。
“你不必有什么負擔(dān),為師才是查辦欽差,無論是福還是禍都有為師擔(dān)著。”
沈望平心靜氣,叮囑道:“既然陛下決意給你這個機會,那你就要好好利用,爭取借此真正進入陛下的視線。你要知道,為官之人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這樣的機遇,這世上有太多官員終其一生都無法讓天子記住他的姓名。”
薛淮心下暗伏,正色道:“請恩師放心,弟子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沈望面露欣慰,繼而問道:“說說你對這樁案子的看法。”
“弟子始終認為背后有一雙手在攪動風(fēng)云,顧衡和劉平順都只是那人的棋子,但是陛下既然讓恩師來查,那說明我們要查的就是工部本身,至于幕后之人……弟子覺得靖安司才是他的對手。”
薛淮不疾不徐,冷靜地分析道:“承平年代,工部一直是油水豐厚的衙門,比戶部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后者作為朝廷的財神爺,上上下下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們再不情愿也要收斂一些。工部則不同,一般人看不懂他們內(nèi)部的事務(wù),就拿這次涉及的都水司來說,一段河工需要耗費多少銀錢和人力,外面的人哪里分得清真?zhèn)危恐灰麄儗①~目做好,再厲害的御史也挑不出毛病。”
沈望點頭道:“工部積弊久矣。”
薛淮試探道:“寧首輔不知其中內(nèi)情?”
沈望饒有興致地反問道:“你覺得呢?”
薛淮至今沒有正經(jīng)見過首輔寧珩之,那日大朝會上只是倉促間看了一眼,對方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片深潭。
并非故作高深,而是歲月磨礪出來的城府。
“寧首輔自然知道工部的問題,但即便他貴為首輔,也無法做到肅清上下。”
沈望主動給出答案,然后耐心地解釋道:“工部的問題極其復(fù)雜。這個衙門負責(zé)大燕境內(nèi)一應(yīng)工程營造,如宮殿、陵寢、官衙、城池、道路等等,還有水利設(shè)施的修筑,與漕運衙門存著密不可分的利益往來。除此之外,軍械制造、屯田事務(wù)、山澤采捕、官營紡織、陶瓷、鑄錢,這些都在工部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
光是聽到這些名目,薛淮就可以想象這里面存在多少蠅營狗茍。
沈望繼續(xù)說道:“換句話說,查工部就一定不會只是查工部,比如查都水司必然會牽扯到漕運和河道衙門,地方官府也少不了,查其余司亦是如此。你認為我們的對手是工部的官員,最多算上薛工部,但實際上可能還有各地官員、漕運總督、河道總督、戶部尚書、宗室和勛貴。”
薛淮沒有膽戰(zhàn)心驚,他聽得出沈望的語氣并不沉重,因此坦然道:“恩師方才說過,這次查案不在于做了多少,關(guān)鍵是敢不敢做。”
“你學(xué)得真快。”
沈望笑了笑,又問道:“一次查案不知會得罪多少人,你真不怕?”
薛淮鎮(zhèn)定地搖頭,反問道:“恩師,您真打算將工部的問題查個底掉?”
這一次沈望稍稍沉默,他端起茶盞,慢慢地喝著清茶。
片刻過后,他放下茶盞,神色肅穆地說道:“這兩年為師也曾感慨,從你身上看到自己當(dāng)年的影子。年輕時常懷滿腔熱血,心心念念滌蕩污濁,還天下蒼生一片玉宇澄清,后來才知道世事多艱,一個人的力量尤其弱小,但是——”
沈望停頓一下,加重語氣道:“暫時的退讓不代表自暴自棄甚至同流合污。”
薛淮點頭。
沈望道:“方才你問這次陛下想查到哪一步,為師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陛下只要工部都水司一干人等將他們這些年截留的銀錢吐出來,用他們的身家性命告慰今夏葬身洪水的大燕子民,同時填補逐漸干涸的國庫。”
“那……”
薛淮欲言又止。
沈望微笑道:“三個月前在我家的書房,你面紅耳赤地問我,究竟要忍到什么時候?難道要看著那些貪官污吏將大燕朝的根基啃噬干凈?可還記得當(dāng)時為師是如何答復(fù)你的?”
薛淮毫不遲疑地說道:“恩師說,靜待天時。”
沈望道:“現(xiàn)在你該明白何謂天時?”
薛淮稍稍沉思,篤定地說道:“恩師之意,只要陛下一日不下定決心查那些人,我等再如何努力亦是石沉大海,只有陛下主動松開一絲縫隙,我們才能順利撬開對方的鐵桶陣。歸根結(jié)底,無非是圣眷二字。”
“孺子可教,不枉為師對你寄予厚望。”
沈望微露鋒芒,雖是書生卻也散發(fā)出凌厲之意:“當(dāng)今乃是聰明絕頂之人,他這么多年從未失去對朝堂的掌控,然則滿朝官員并非真正的棋子,每個人都有暗暗隱藏的心思。陛下可以決定如何開場,但有些事只要拉開帷幕,如何收場便是一門大學(xué)問。”
薛淮定定看著他。
今日之前,他對沈望的觀感大多來自記憶中那個溫和又深沉的形象,以及世人口中養(yǎng)望多年的清流領(lǐng)袖。
在薛淮的心里,清流領(lǐng)袖其實不算褒獎。
但是此刻聽到沈望所言,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
“陛下給了我們?nèi)齻€月的時間,要求我們查明工部都水司的貪瀆細節(jié)。”
沈望站起身來,看著薛淮說道:“我們從都水司入手,然后要讓這把火蔓延開來,讓滿朝文武看看大燕朝的工部究竟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污垢。”
薛淮肅然道:“謹遵恩師之命。”
沈望面上浮現(xiàn)一抹淺淡的笑意,走到他身邊說道:“明日我們便進駐工部,屆時為師親自去見薛工部,與他聊一聊這十年來大燕的民生經(jīng)濟,至于你——”
他抬手輕拍薛淮的胳膊,灑然道:“查辦處的所有官員都是我挑選的英才,雖然你是陛下所提,但我對你從未真正失望過,你們都是有志于解萬民于倒懸的年輕人。”
“放手去做,天塌下來有為師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