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姜璃的目的,薛淮一直有所猜測。
若說九曲河畔的救命之恩是巧合,接下來從他被抬進青綠別苑開始,這位云安公主就在幫他解決隱患,譬如派人去薛府幫他報信讓崔氏安心,又讓人去翰林院幫他告假,初見時的種種刁難亦不過是言語上的試探。
上次相見,明明是薛淮登門道謝,姜璃卻主動幫他分析局勢,一舉挑明哪些人存在設局陷害薛家的嫌疑。
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不必說姜璃手里還握著救命之恩,尋常小事完全可以直接開口讓薛淮去辦,何至于這般彎彎繞繞?
雖說姜璃找了一個太子托付的借口,但薛淮從一開始就不相信。
太子身負觀政之權,若他想籠絡某個翰林院官員,肯定會讓專職輔導太子的詹事府官員出面,畢竟詹事府和翰林院職銜相通、人事互兼、職能互補,兩邊的交際往來十分頻繁,這樣安排合情合理,總好過堂堂公主和朝中官員牽扯不清。
一腳踏入這個朝堂迷局,薛淮無法完全相信任何人,連沈望亦是如此,姜璃自然不能例外。
總而言之,姜璃的善意來得很突兀,總不能是因為她看中了薛淮這張臉。
從第一次相識開始,薛淮就斷定這位公主殿下年紀不大,心思卻有些深,這樣的人怎會因為皮相而神魂顛倒?
此刻終于從姜璃口中聽到兩句有價值的話,薛淮并未繼續追問,轉身緩步前行。
“殿下,不知你打算如何幫臣?”
這就是可以往下談的意思。
姜璃唇角微勾,她喜歡和聰明人聊天。
如今看來世人對薛淮多有誤解,其實他雖性情剛直,卻非不近人情之輩,只因很多人根本不屑掩飾自身的偏見,亦或是屁股下面不干凈,這才無法與他心平氣和地交流。
“我能幫到你的地方不多,畢竟我沒辦法直接插手朝局。”
姜璃微微一笑,繼而道:“不過我從小就出入宮闈和朝堂,你知道小孩子喜歡四處亂跑,而陛下對我十分寬縱,不許旁人拘著我,所以我去過很多場所,再加上很多人不會刻意防備一個小女孩,這讓我聽到過很多故事。”
薛淮悠然道:“原來殿下便是京城百曉生。”
“百曉生?”
姜璃琢磨出這個詞的意味,不禁奇道:“沒想到你也會說笑打趣。”
“殿下,臣只是對陌生人生疏一些,并非不懂得人情世故。”
“照你這么說,我們現在算是朋友?”
“殿下覺得呢?”
“我在問你。”
兩人顯然都不喜歡輕易交出話題的主導權。
最終還是薛淮退了一步:“能得殿下垂青相助,這是臣的榮幸。”
“垂青……”
姜璃低聲自語,旋即灑脫道:“終究是我有求在先,你不必這般誠惶誠恐。”
薛淮抬眼望著前方寂寥的長巷,耳邊傳來身后那兩架馬車車輪碾過青石街面的聲音,他輕聲問道:“殿下今日攪了代王的局,就不怕引火燒身?”
朔風浸寒,姜璃緊了緊衣袖,徐徐道:“五皇兄在十歲那年遭遇過一次劫難,當時是我先找到陛下稟報,才將他救了回來。雖說五皇兄因為此事性情大變,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他始終記得我的好,就算他知道我今日是特意去解救你,他亦不會因此與我生出嫌隙。”
“殿下與代王真是兄妹情深。”
薛淮轉頭望去,只見冬日清冷的陽光從姜璃簪尾的翠羽滑向睫毛尖,將那雙含笑的眸子鍍上碎金,“恕臣冒昧,殿下那時也才八歲?”
“方才我同你說過,我從小就不是安分木訥的性格,喜歡四處亂跑,因此會看見很多事情。”
姜璃一言帶過,又道:“我明白你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覺得既然我和五皇兄關系親近,怎會不幫他反而幫你?其實原因很簡單,工部的案子動不了五皇兄的根本,卻可以幫你在朝中站穩腳跟。最重要的是,這次是陛下親自調你入查辦處,你表現得越出色,將來出人頭地的機會就越大。”
歸根結底,她想讓薛淮幫他做事,就得想方設法提供助力,否則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能做成什么?
薛淮點頭道:“殿下所言極是,只是你確定代王不會因此惹來大麻煩?”
“我了解五皇兄。”
姜璃沉吟道:“他確實不好相處,但是諸位皇兄之中,屬他對東宮儲君之位的興趣最淡薄,他頂多就是喜歡撈點銀子。工部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與代王府有關的主要是兩項,其一是屯田司掌握的田莊,其二便是歲賜絲絹以次充好。”
“以次充好?”
薛淮微微皺眉道:“工部將親王歲賜絲絹偷換成劣品,然后將其中差額私下補給代王府?”
“聰明,你莫要小看這一項,一年便有好幾萬兩呢。”
姜璃冷笑,繼而道:“不過他們利益糾葛的大頭還是田莊。屯田司將良田報做荒地,代王府則以極低的價格買過去,轉手就能賺一大筆銀子,哪怕不轉手留下來自用,一年下來的產出亦極為可觀。”
薛淮神情肅穆,緩緩道:“難怪代王這般沉不住氣,他應該沒想到陛下這次會徹查工部。”
“工部的問題確實很復雜也很嚴重,陛下并非毫不知情,只是一動就會牽扯很多人的利益,要不是這次顧衡算計到陛下和令尊的頭上,想來陛下不會如此震怒。”
姜璃想了想,面色冷清地說道:“都水司這些年利用各地河工上下其手,從顧衡到下面的主事,人人賺得盆滿砵滿。屯田司不止敢把上等的官田當做荒地出售,甚至連軍田都敢染指。虞衡司管著軍械制造和官用器物,另外礦場和鑄錢這兩項也有著驚人的利益滋生。至于營繕司更不必多言,光是京中的宮殿和官宅建造,主事官員稍微扣留一點就是金山銀海。”
接下來她便開始講述工部的各種問題。
薛淮知道面前是黑幕,但此刻聽到姜璃的詳細介紹,他才明白這幕后的景象究竟有多黑暗。
良久過后,姜璃終于停下,薛淮則欲言又止道:“既然陛下并非毫不知情……”
姜璃抬頭望著澄澈的天幕,眸中浮現異樣的色彩:“陛下當然知道,但是你那位族伯父手段了得,這幾年不光差事辦得漂亮,每年還能往宮里進貢大筆銀子,也就是今年災情嚴重朝野震動,否則陛下不會查工部。”
薛淮腦海中浮現薛明綸的身影,不由得陷入沉默。
姜璃見狀便問道:“前路荊棘遍布,你不會因此生出退卻之心吧?”
“殿下委實高看臣了。”
薛淮坦然道:“臣只是翰林院七品編修,如今在老師身邊做一些文書工作,無論是否畏難都不影響大局。”
“是嗎?”
姜璃莞爾,好奇地問道:“那你今日為何突然離開查辦處衙門,特意大張旗鼓地回家一趟?沈侍郎想釣魚,五皇兄跳出來做了那條魚,而你就是那個魚鉤,對不對?”
薛淮不置可否,他早已知道身邊的公主很聰明。
姜璃感慨道:“既然你沒有否認,那我自然可以這般認為,在沈侍郎的謀劃之中,你這個親傳弟子很重要,他對你的信任遠超其他人,因此你當然可以影響到局勢的變化。”
話音未落,她忽地駐足看向遠處。
薛淮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巷尾。
他認得那個車夫,是跟在沈望身邊十余年的老成人。
“我就知道沈侍郎不會陷你于險地,無論你今日釣上哪條魚,他都不會任由你出事。”
姜璃眼底閃過一抹意味難明的羨慕,道:“但我還是要來一趟,將我所知道的工部內情告訴你,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另外我一會還要去見皇兄,再幫你們做一件事……”
薛淮認真地聽完,他凝望著姜璃含笑的雙眼,低聲道:“多謝殿下出手相助。關于殿下先前所言,臣心里有一個猜測。”
“你說。”
“殿下說希望將來臣能幫你查一件事,又說這件事極其兇險,臣覺得此事應該和令尊齊王有關,對嗎?”
說完之后,薛淮平靜地看著她。
姜璃默然,唯有眼神出現細微的變化。
“殿下放心,臣不會對任何人泄露這件事,畢竟臣還想多活幾年。”
“你答應了?”
姜璃眸光微亮。
“將來若有機會,臣會在能力范圍之內盡力而為,只是恕臣不能給殿下一個絕對的保證。”
薛淮拱手一禮告辭,轉身大步離去。
望著他挺拔清秀的背影,姜璃在原地佇立片刻。
她忽地淺淺一笑,輕聲自語。
“那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