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業坊,沈氏別苑。
走下馬車之后,薛淮打量這座精致宅邸的內部,不由得對沈家的財力有了一個清晰直觀的認知。
西城多富紳,永業坊的地價可謂寸土寸金,眼前這座宅子最少需要五千兩,再加上內部的陳設和裝飾,總價極有可能上萬兩,而這只是沈青鸞臨時入京的住處,等她回江南多半會閑置。
“青鸞,你長途跋涉很辛苦,接下來又要忙碌商號的事情,抓緊時間歇息一陣,我就不叨擾了。”
薛淮面帶微笑,很自然地稱呼對方的名字。
“淮哥哥,你要回家?”
沈青鸞面露不舍,靈機一動道:“來都來了,怎么也得喝杯清茶吧?要是讓伯母知道你這樣回去,肯定會怪罪青鸞不懂禮數呢。”
到了這個時候,薛淮怎么可能還不知道沈青鸞的心意?
即便他兩世為人心防深重,不愿輕信任何人,此刻內心深處難免會有幾分悸動。
薛沈兩家乃世交之誼,薛明章和沈青鸞的父親有著同生共死的交情,薛淮和沈青鸞當然算是青梅竹馬。
這樣一位容顏氣質皆優的少女,不遠千里跋山涉水來到他的面前,對他講述她的擔憂和思念,毫不掩飾對他的關切,將一顆干凈透徹的心放在他眼前,縱然是鐵石心腸之人也會動容。
薛淮亦是人,不是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所以他沒有拒絕,點頭道:“好,那就嘗嘗江南的名茶。”
沈青鸞喜笑顏開,下意識想要上前牽著薛淮的手,只邁出一步又停下,心中不禁惋惜嘆道:“可惜不是小時候,如今要是太熱情了肯定會嚇到淮哥哥。”
雖說她這些年不斷讓人收集薛淮的事跡,可是京城和揚州相距千里,紙上傳回的信息終究不能完全還原真實,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薛淮清高自持如孤崖寒松,絕非那些紈绔子弟可比。
兩人并肩走入花廳,丫鬟們奉上點心和香茗,隨即恭謹退下。
“淮哥哥,你還記得這個嗎?”
沈青鸞將一盤精致的點心推到薛淮面前,甜笑道:“揚州富春居的雙麻酥餅,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這個,還好這會天氣寒冷,否則我沒辦法千里迢迢帶過來。”
薛淮拿起一小塊細細品嘗,只覺香酥滋潤入口化渣,腦海深處某些沉睡的記憶逐漸蘇醒。
沈青鸞繼續說道:“八歲那年的夏天,我身體不舒服,吃什么都沒胃口,有一次你神神秘秘地來我家找我,說是帶我去城里吃好吃的。那天我們走了很久,連老管家都累得不行,直到你帶著我走到富春居的門口,那股香氣瞬間勾住了我。”
薛淮順勢接過話頭:“然后你吃了整整三塊酥餅,還差點被噎住了。”
“我就知道淮哥哥不會忘記!”
沈青鸞笑眼彎彎,認真地說道:“我一直記得當時的味道,只是后來你走之后,我去過很多次富春居,卻再也體會不到八歲那年的感覺。”
“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薛淮神情溫和,繼而道:“其實……那天你吃得很香,并非富春居的酥餅勝過人間一切美味,而是因為你走了很長的路,餓了。”
沈青鸞微微一怔。
片刻過后,她淺笑道:“原來如此,淮哥哥好聰明,**歲就能想出這樣簡單卻有用的法子。”
這回輪到薛淮發愣。
他本意是想幫沈青鸞洗掉幼時的濾鏡,給予兩人一個重新認識的契機,將來無論關系如何變化都能做到無愧于心,卻沒想到這丫頭眼中的濾鏡濃厚如斯。
罷了,何必強求?
一念及此,薛淮轉移話題道:“青鸞,聽聞你家如今在江南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巨商?”
“當年依靠薛伯父的幫助,沈家渡過難關站穩腳跟,我爹將家中產業逐步收攏,主要集中在織染、錢莊、鹽引和漕運四個方面。薛伯父離開揚州之時,又給我爹引薦了幾位江南的高官,譬如現今的江淮布政使竇大人。這些年家中生意的擴張還算順利,雖不敢自稱首屈一指,但在江南確實有些地位。”
沈青鸞極其坦誠,順勢說道:“這次我家的廣泰號北上入京,我爹選定兩門產業,分別是布莊和錢莊。”
薛淮對于商業運行不是特別了解,而且這個時代的商貿和他前世還有很大的不同,但他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許久,還是能看出其中淺顯的問題:“布莊應該不會遭遇太大的麻煩,只是這錢莊……恐怕很難在京城立足吧?”
“淮哥哥果然慧眼。”
沈青鸞贊了一聲,隨即簡略陳述道:“我提前了解過,京城的錢莊票號一直由晉商把持,他們與內廷稅監和戶部官員的關系很緊密,外人很難插手進去。這次我家原本已經疏通和內廷的聯系,很快就能拿下錢莊的牌照,但是在這個緊要關頭忽然被戶部喊停,導致我們前期投入的銀子都有可能打了水漂。”
“每個地方都有地頭蛇,比如晉商對于京城錢莊票號的壟斷,又如揚州商賈對于漕運的把持,這一點不足為奇,相信沈叔叔對此肯定早有意料。”
薛淮語調平和,他想起沈望和薛明綸都曾提過,如今的戶部尚書是朝中最難纏的老狐貍之一,而且那位王尚書剛好就是山西人。
沈青鸞略顯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一開始我爹不同意廣泰號北上,他覺得光是江南的生意就足夠讓沈家吃飽。他并非反對相助淮哥哥你,只說可以用銀錢開路,幫你在官場上拓展人脈,不必非要將家中產業牽扯進來。”
薛淮心中并無不快,相反他覺得沈父的思路才是一個明智的商人,故而點頭道:“沈叔叔說的沒錯,當然青鸞你也沒錯。”
要是沒有后半句,沈青鸞肯定會有些不開心,當下她只是笑了笑說道:“我對我爹說,沈家產業的重心依舊放在江南,在京城開辟另一條路難道不更好?經營人脈這種事不能光靠偶爾的禮節,得讓別人看到沈家的存在,最好是和沈家的產業合作,這樣彼此的關系才會變得緊密起來。”
在薛淮聽來,這是兩代人的理念碰撞。
沈父人到中年自然萬事求穩,而沈青鸞如朝陽一般,充滿年輕人的銳氣。
沈青鸞在他面前略顯跳脫,但是在涉及正事的時候,她已經逐漸展露自身的眼界和見識,難怪她能幫家中打理生意,而且做得有聲有色。
薛淮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內廷那邊問題不大,大太監們一心求財,而且因為我家在漕運有一定影響力,往常和內廷的稅監打過很多交道,他們不會刻意刁難廣泰號。”
沈青鸞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說道:“只是戶部的關系很難疏通,晉商和他們的利益勾連太深,外人想要插手難比登天。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與其繼續在戶部虛耗精力,不如尋求與他人的合作。京中權貴多如牛毛,戶部也非白璧無瑕,只要能找對人給戶部施壓,廣泰號的錢莊總能順利開起來。”
“聰明。”
薛淮朝她伸出一個大拇指。
沈青鸞道:“淮哥哥,你也覺得這個法子可行?”
“當然可行。”
薛淮點頭道:“其實這件事沒有那么復雜。于你而言,想要強行插足晉商和戶部之間很難,但若只是讓戶部松開一道口子卻要簡單很多。只不過這件事不能操之過急,你要知道人心隔肚皮,切不可輕易選定目標,否則有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屆時不光錢莊開不起來,反倒讓人吞掉沈家的銀子。”
沈青鸞心中愈發歡喜,薛淮這番分析完全是為她著想,而且沒有絲毫隱瞞,不枉她費盡心思說服父親。
“淮哥哥放心,我不會草率決定,已經安排人手先行探查,重點在于那些有權有勢的高門大族。”
沈青鸞沒有在崔氏面前妄言,這次她入京是為了解決廣泰號北上遭遇的阻礙,自然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有了成算。
薛淮點頭道:“我也會幫你盯著,總之不必心急,徐徐圖之。”
沈青鸞應道:“好,都聽你的。”
薛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端起茶盞飲下半杯清茶,微笑道:“青鸞,我得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唔……”
沈青鸞沒有強留,起身道:“那好吧,我送你。”
此刻臨近晌午,空氣中的寒意被陽光驅散,予人難得的溫暖感覺。
沈青鸞目送薛淮與長隨策馬離去,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才轉身返回。
一進暖閣,她臉上的雀躍再也無法隱藏。
這里沒有旁人,服侍沈青鸞多年的貼身丫鬟蕓兒不禁湊趣道:“薛侍讀果然一表人才,和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許胡說……”
沈青鸞毫無殺傷力地瞪了她一眼,自己卻樂滋滋地伏在榻上,情不自禁地低聲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