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綠別苑內部景色雅致,引九曲河水穿園而過。
姜璃站在闌干之旁,望著眼前晴光瀲滟,面上浮現幾許悵惘。
蘇二娘來到近前,稟道:“殿下,查清楚了,沈家女此番入京是因為廣泰號在京城開設錢莊的計劃遭遇阻礙?!?/p>
她條理清晰地說明事情原委,與薛淮先前的陳述大致相同。
其實在沈青鸞前往薛府的時候,姜璃便已收到消息,她一邊讓人盯著薛淮的動向,一邊安排下屬去調查沈家的情況。
這些消息不難探查,廣泰號做著正經營生,此番是光明正大地入京,并未刻意藏著掖著,因此在京中不算秘密,不過公主府能在半天時間內弄清楚,足以證明蘇二娘手段不凡。
姜璃微微頷首,繼而道:“薛淮這呆子說不定還在想,我這是在吃沈青鸞的飛醋?!?/p>
蘇二娘畢竟是過來人,她總覺得公主此言頗有欲蓋彌彰的意味,但她總不能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來。
無論關系如何親近,終究尊卑有別,有些話只適合藏在心里。
姜璃忽地轉頭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二娘,你這是什么表情?”
蘇二娘尷尬一笑,好奇地問道:“殿下為何要這樣做?其實你可以直接告知薛侍讀,相信以他的聰慧不至于自作多情?!?/p>
“二娘,你不懂人心之玄妙?!?/p>
姜璃雙手握在一起,架在闌干上,輕聲道:“我與薛淮的交情本質是一樁交易。雖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但是那日初見我就明白,此人心防極深,口中所言最多只能信三分,過往所有人都被他一腔孤勇的表象騙了。”
“這樁交易說來很簡單,我盡可能幫他在朝堂上前行,將來他再給我回報。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利益勾連,即便他已經猜出我刻意遮掩的目的,這樣的交情依然太脆弱?!?/p>
“人總是會變的?!?/p>
說到這兒,姜璃眼中掠過一抹冷色。
蘇二娘醒悟道:“所以殿下是故意要讓薛侍讀誤會?”
“只是美麗的誤會而已?!?/p>
姜璃語調飄忽,目視前方:“有情誼就會有羈絆,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不至于讓薛淮失去分寸,又能讓我們的交情緊密幾分,因此我不介意讓他誤會。男女之間說穿了就是這么回事,單純的利益交換難免會出現猶疑和背叛,但是只要有了情感的牽扯,關鍵時刻或許可以影響他的決斷?!?/p>
蘇二娘凝望著她清瘦的側臉,心痛遽然襲來。
這樣如花似玉的年紀,她原本應該享受無憂無慮的安樂,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心中裝著那么多沉重的糾葛。
“殿下……”
“二娘,當初你告訴我父王離世的疑點,應該能想到我會變成怎樣的人,故此不必心痛如斯。”
姜璃顯然知道身邊婦人的想法,平靜地說道:“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你,相反我很感激你。相較渾渾噩噩地活著,我更喜歡現在的生活,至少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p>
蘇二娘心中的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姜璃又道:“你也不必擔心我和薛淮之間的問題,我從始至終沒想過要害他,而他也已逐漸展露出野心和手腕,我們的合作對彼此都有利。我只是希望能讓合作的基礎更穩固,簡而言之,未雨綢繆罷了?!?/p>
她頓了一頓,重復先前那句話:“說到底,不過是美麗的誤會而已?!?/p>
蘇二娘心中暗伏,期許道:“希望薛侍讀將來能體會殿下的一片苦心?!?/p>
“這不重要?!?/p>
姜璃搖了搖頭,淡然道:“你拿我的玉牌去一趟戶部王尚書的宅邸,讓他對廣泰號的錢莊網開一面。另外告訴他,此事一了,他那個寶貝孫兒欠本宮的人情便可一筆勾銷?!?/p>
蘇二娘應下,又遲疑問道:“殿下,你要不要見沈家女一面?”
“見她作甚?”
姜璃笑道:“眼下的火候剛剛好,薛淮心中有疑惑又不能斷定。若我堂堂云安公主去找沈青鸞,不論示好還是施壓,在他看來都會顯得過于反常,這種過猶不及的事情不必去做?!?/p>
蘇二娘信服地點頭。
兩人轉身而行,蘇二娘拖后半步,她望著姜璃今日特意命人換上的正裝,原本平靜的心緒忽地泛起漣漪。
她看著姜璃長大,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幼童到如今心思深沉難測的天之驕女,對姜璃的了解不可謂不深,總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么簡單。
殿下真如先前所言,只將此事當做一個加深她和薛淮聯系的手段?
蘇二娘不禁暗想,或許這世上最難的事情就是看清自己的內心。
……
薛淮有時候不禁遐想,姜璃的消息渠道怎會那般靈通?
他才剛剛回到薛府,便接到掌院學士林邈讓人送來的知會,詹事府少詹事親自去了翰林院,安排薛淮三日后入東宮為太子殿下講學。
于是薛淮閉門不出,認真準備講學一事,只讓人給沈青鸞送了一封信,言明錢莊一事已經有了眉目,讓她不必擔心。
十二月初五,薛淮按照規定的時間入宮,在東宮首領太監鄧宏的引領下進入宮闈深處。
從這個安排就能看出太子對他的重視,一般只有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儒出現,鄧宏才會親自迎接。
薛淮目不斜視,也沒有唐突和鄧宏套近乎,邁著沉穩的步伐前行。
周遭青磚宮墻高逾三丈,堞堞如犬牙咬碎天光,墻頂覆墨綠琉璃瓦當,瓦當模印螭首吞云,滴水垂下冰梅紋,氤氳出莊嚴肅穆的氛圍。
及至來到端本殿前,只見五間殿門洞開如巨獸顎骨,門扇嵌鎏金輔首銜七路銅環,東西配殿如伏獸伺立,歇山檐角挑八枚風鐸,風過時清響裂空,卻驚不散院中兩株百年銀杏的沉郁。
踏足此地,心頭仿若有山石沉壓。
薛淮跟著鄧宏來到偏殿,沿路所見宮人無不謹慎恭敬,太子御下之嚴可見一斑,遠遠勝過代王府那些故作姿態的屬官。
“薛侍讀,請?!?/p>
鄧宏站住腳步,微微躬身,三旬年紀卻透出幾分暮氣。
薛淮沒有多看,應聲走入內殿。
“薛侍讀來了。”
前方響起年輕男子溫和的嗓音。
薛淮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p>
“免禮平身。”
太子姜暄抬手示意。
薛淮抬眼望去,只見時年二十五歲的太子頭戴翼善冠,身穿絳紗袍,足蹬云頭履,嚴謹整肅,克制自持。
他的容貌不算格外出眾,這一點形似天子,但是儲君的身份讓他無形中多了幾分威儀氣度,即便此刻面對薛淮時態度平和,那種天然存在的壁壘森嚴依舊顯露無疑。
“兩年多前孤曾親眼見證薛侍讀金榜題名,對你殿試所寫策論頗為贊賞?!?/p>
太子不疾不徐地展開話題,溫言道:“當時孤便在想,有朝一日當與薛侍讀坐而論道,定然是一樁美事。”
薛淮冷靜地應道:“殿下謬贊,臣愧不敢當?!?/p>
太子微笑道:“薛侍讀不必過謙,你在工部貪瀆案中表現出色,孤便知道你升遷在即。那日父皇相詢,寧首輔提議升你為侍講學士,孤覺得你畢竟還年輕,不宜升得太快,因此在旁提了一嘴,最后父皇決定讓你一步一個腳印,可見父皇對你十分看重。”
這番話的信息量有些大。
在翰林院的體系中,掌院學士總攬全局,接下來便是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這兩個職事雖然只有從五品,卻已經是翰林序列的高官,下一步外放至少是知府,入詹事府或者國子監中轉數年則可遷任六部侍郎。
薛淮太年輕,驟登高位絕非好事。
他心中暗暗一嘆,太子此言含義清晰,無非是告訴他,寧珩之對他不安好心,是太子殿下幫了他一把。
這種一上來就示恩的手段并不高明,問題在于對方是正兒八經的東宮儲君,薛淮難道還能不知好歹?
他微微垂首道:“多謝殿下提點?!?/p>
“切莫如此?!?/p>
太子擺了擺手,直言道:“你升官是因為你為朝廷盡心辦事,是因為你自己立下的功勞,和孤沒有關系,而且寧首輔也是看重你的才能,希望朝廷匯聚英才。孤說這些并非是要讓薛侍讀承情,而是希望你在孤面前不必太過拘謹。”
他望著薛淮的雙眼繼續說道:“因為孤很欣賞你?!?/p>
薛淮沒有傻到順著對方的話鋒,他始終牢記今日的任務——給太子講讀經史,不牽扯其他話題。
太子自然明白薛淮恭謹姿態背后的含義,倒也沒有在意,從容道:“不知薛侍讀今日要為孤講哪一段經史?”
薛淮抬起頭來,沉靜地說道:“稟殿下,今日臣要講的是西漢昭帝辨霍光之忠?!?/p>
此言一出,太子目光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