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艱難地穿透聽雨軒糊著厚厚塵垢的窗紙,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幾縷慘淡的光斑。屋內寒意未散,但凌薇盤膝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床上,周身卻氤氳著一層薄薄的、幾乎看不見的暖意。她閉目凝神,意識沉入丹田深處。
那縷微弱的氣流,經過一夜休整,比昨日似乎凝實了那么一絲。它不再是游絲般的脆弱,更像一條初生的小溪,帶著懵懂而頑強的生命力,在丹田區域緩緩流淌、循環。每一次意念引導下的運轉,都帶來一種細微卻清晰的沖刷感,仿佛在洗滌這具身體沉積已久的污濁與虛弱。落水后一直盤踞在肺腑和骨髓里的陰寒濕氣,在這股暖流的持續沖刷下,正一點點被驅散、消融。雖然離“強壯”二字還差十萬八千里,但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確實減輕了,呼吸變得前所未有的順暢,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清冽感,直抵肺腑深處。
更顯著的變化在于感官。侯府清晨的喧囂,隔著重重院落傳入耳中,卻不再是模糊的噪音。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遠處廚房鍋碗瓢盆的碰撞、仆婦們壓低嗓音的抱怨、粗使婆子掃帚劃過青石板的沙沙聲……甚至能捕捉到風穿過枯枝時,不同葉片發出的細微差異的嗚咽。空氣中,油燈熄滅后的焦油味、被褥上陳舊的霉味、角落里若有若無的潮氣……各種氣味層次分明,如同在她腦中展開了一張氣味的地圖。
這就是力量。哪怕只是雛形,也足以讓凌薇在絕望的泥沼中,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希望的實體。她輕輕吐出一口悠長的濁氣,濁氣中似乎都帶著一絲灰敗的色澤,那是被逼出體外的沉疴雜質。睜開眼,那雙曾經因高燒和迷茫而顯得霧蒙蒙的眸子,此刻清亮如寒潭,銳利似鷹隼,映著窗欞透入的微光,仿佛淬過火的刀鋒。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清明與力量感,很快就被現實冰冷的觸角纏繞。小腹深處,那縷氣流剛剛平息,被她貼身藏在里衣內袋的青玉佩,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輕微的悸動!不是物理上的震動,更像是一種源自內部的、頻率奇特的能量脈動,與她丹田中蟄伏的氣息產生了微妙的共鳴。
凌薇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按住胸口。又是這樣!昨夜初成氣感時的異動絕非錯覺!這玉佩……果然與《養氣訣》,甚至與她自身這詭異的狀態息息相關!生母蘇姨娘的身影在她腦海中愈發模糊,又愈發充滿疑云。一個普通的姨娘,如何會擁有這等奇物?那半塊玄鐵令牌,那些聞所未聞的草藥名……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亟待一根名為真相的絲線將它們串聯。
“哐當!”
一聲突兀的脆響夾雜著壓抑的驚呼,猛地從隔壁院落的方向傳來,打斷了凌薇的思緒。那聲音很近,似乎就在聽雨軒與旁邊那座稍好一些的“靜心苑”相連的院墻附近。緊接著,是一陣刻意壓低卻難掩尖銳的斥罵。
“不長眼的東西!小姐心愛的簪子也是你能碰的?定是你這手腳不干凈的蹄子偷了去!還不快交出來!”一個婆子粗嘎的嗓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張媽媽…我沒有…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早上灑掃時經過……”一個帶著哭腔的、怯懦柔弱的女聲急切地辯解著,充滿了無助的恐慌。
凌雪!
凌薇瞬間分辨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靜心苑,正是柳氏以“靜養”為名安置真千金凌雪的院落。看來,這位“真鳳凰”的日子,也并非表面那般風光。
她無聲地移動到破舊的窗欞邊,透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向外望去。院墻另一側的景象落入眼中:凌雪穿著半新的淺碧色襖裙,身形單薄,臉色蒼白,此刻正被一個身材粗壯的婆子(張媽媽)和一個面相刻薄的丫鬟(似乎是柳氏撥給凌雪的大丫鬟,秋月)一左一右夾在中間。凌雪緊緊攥著自己的袖口,眼圈泛紅,身體因恐懼和委屈而微微發抖。地上,散落著幾件剛從藤箱里翻出來的、質料普通的衣物。張媽媽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凌雪臉上,秋月則在一旁冷眼旁觀,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還敢狡辯!”張媽媽猛地推搡了凌雪一把,力道之大,讓本就身體單薄的凌雪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院墻上,發出一聲悶哼。“昨兒個就你鬼鬼祟祟在小姐房外轉悠!今兒簪子就沒了!不是你偷的,難道簪子自己長翅膀飛了?快說!藏哪兒了?不然,仔細你的皮!”
栽贓!如此拙劣,卻又如此有效的手段。凌薇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目標很明確:打壓凌雪,讓她在侯府徹底失去立足之地,最好背上一個“偷竊”的污名。柳氏的手筆?還是府里那些見風使舵、慣會捧高踩低的姨娘(比如那個趙姨娘)或下人的自作主張?無論主使者是誰,這都是一石二鳥——既能除掉礙眼的凌雪,又能將禍水引向與凌雪“不和”的自己?畢竟,真千金剛回來就失竊,最大的嫌疑人除了凌雪自己,就是她這個被取代的“假貨”。
凌雪孤立無援。她身邊的丫鬟婆子,顯然都是柳氏的眼線,絕不會幫她。那些遠遠觀望、指指點點的其他仆役,眼中只有幸災樂禍和冷漠。她就像一只誤入狼群的小羊,除了瑟瑟發抖,似乎別無他法。
一絲同病相憐的冰冷情緒,如同細小的冰刺,扎進凌薇的心底。她們都是這侯府權力漩渦中的犧牲品,被無形的絲線操控著命運。凌雪此刻的絕望和無助,凌薇感同身受。她本可以冷眼旁觀,看著這個取代了自己位置的少女跌落塵埃。柳氏的捧殺,不正是希望看到她們互相撕咬、兩敗俱傷嗎?
然而,一個更冷靜的聲音在凌薇腦中響起:凌雪若真被坐實了偷竊之名,徹底失勢甚至被趕出侯府,對自己就有利嗎?未必。首先,柳氏少了一個明面上的靶子,所有的惡意會毫無緩沖地傾瀉到自己身上。其次,凌雪若是顆棋子,現在被廢掉,難保柳氏不會立刻啟用更陰險的招數對付自己。最重要的是,凌薇骨子里那份屬于特警林薇的、對恃強凌弱本能的厭惡,讓她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的少女被如此欺凌踐踏。
救她!不是為了善意,而是為了自保,為了打破柳氏可能布下的連環局!
念頭電轉間,凌薇的目光已如雷達般掃過現場。張媽媽還在唾沫橫飛地逼問,秋月假意勸阻實則火上澆油,凌雪被逼到墻角,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無助地搖頭。院墻根下,散亂的衣物旁,一個不起眼的藤編小針線簍被踢翻在地,幾縷彩線滾了出來。而就在凌雪剛才被推搡撞到的墻角上方,一片松動的瓦片,在晨風中微微顫動。
時間緊迫!凌薇的大腦高速運轉,特警的行動本能瞬間壓倒了身體的虛弱。她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瞬間轉移所有人注意力、制造混亂的支點!
她的目光鎖定了墻角那片松動的瓦片。就是它!
動作快如鬼魅。凌薇悄無聲息地退回屋內,目光銳利地掃過破敗的房間。墻角,一個廢棄的、布滿灰塵的小銅鏡映入眼簾。她迅速抄起銅鏡,再次閃到窗邊縫隙。深吸一口氣,丹田中那縷微弱的氣流被她強行調動起來,凝聚于指尖——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提升此刻所需的精準控制力!
她屏息凝神,將銅鏡調整到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恰好能捕捉到剛剛爬上院墻、將晨曦投向那片松動瓦片的第一縷陽光!
一道刺目的、凝聚如實質的金色光斑,如同神靈投下的審判之矛,毫無征兆地、精準無比地射向墻角那片松動的瓦片!
“啪!”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張媽媽刺耳的罵聲和凌雪的啜泣聲中,顯得格外突兀和響亮!
“什么聲音?!”張媽媽和秋月同時被驚動,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墻角上方,一塊瓦片應聲而碎,細小的碎片和粉塵簌簌落下,正好灑在張媽媽油膩的頭發和秋月嶄新的衣襟上。
“哎喲!晦氣!”張媽媽被粉塵迷了眼,手忙腳亂地去拍打。秋月也驚叫著跳開,心疼地看著自己弄臟的衣裳。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遠處看熱鬧的仆役,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瞬間吸引!
就在這電光火石、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向上的瞬間!
凌薇動了!她的動作沒有一絲多余,如同演練過千百遍。意念死死鎖定那個被踢翻在地的藤編針線簍!丹田氣流運轉到極致,身體潛能被強行榨取,帶來一陣眩暈,但她咬緊牙關。目標:針線簍底部!
她手腕以一個極其隱蔽的角度一抖,指間早已扣住的一顆小石子(昨夜練功時從墻角撿來)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灰影,帶著微弱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擊打在藤編針線簍的底部邊緣!
“嗒!”
一聲輕響被淹沒在張媽媽和秋月的驚呼聲中。針線簍被這股巧勁一撞,微微側翻。就在它側翻的剎那,一點瑩潤的碧色光芒,從簍底散落的彩線團中滾了出來!
凌雪離得最近。她正茫然地看著頭頂落下的瓦礫粉塵,眼角余光卻猛地瞥見了那抹熟悉的碧色!那正是她丟失的、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一支素雅的碧玉簪!
“我的簪子!”凌雪失聲叫道,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動,猛地撲過去,將那支失而復得的簪子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混亂戛然而止。
張媽媽拍打灰塵的動作僵住了,看著凌雪手中那支簪子,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秋月也愣住了,臉上的冷笑凝固,轉而變成錯愕和一絲慌亂。遠處圍觀的仆役們更是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
“怎…怎么會在這里?”張媽媽指著針線簍,聲音有些發虛,之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她明明記得……她親手……
“張媽媽,”凌雪緊緊握著簪子,雖然聲音還有些發顫,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絲被逼到絕境后迸發出的勇氣,“簪子一直在我的針線簍里!是你…是你剛才翻找時太粗魯,把它碰掉出來,又被線團蓋住了!你憑什么污蔑我偷東西?”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直視著張媽媽。
“我…我……”張媽媽被噎得說不出話。眾目睽睽之下,簪子“自己”從凌雪的針線簍里出現,她再如何狡辯也是徒勞。她怨毒地掃了一眼凌雪,又下意識地瞥向聽雨軒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剛才那道光……那碎裂的瓦片……太詭異了!
秋月反應快些,立刻換上一副和事佬的面孔,假惺惺地去拉凌雪的手:“哎呀,誤會!都是誤會!雪小姐快別生氣,定是張媽媽老眼昏花看錯了!簪子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快回屋吧,別著了風……”她一邊說,一邊狠狠瞪了張媽媽一眼,示意她趕緊閉嘴。
一場鬧劇,在突如其來的“意外”和簪子“失而復得”的詭異轉折中,草草收場。張媽媽和秋月灰溜溜地簇擁著(更像是挾持著)緊握簪子、驚魂未定的凌雪回了靜心苑。圍觀的仆役們也帶著各種猜疑和議論散開了。
聽雨軒破舊的窗欞后,凌薇緩緩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強行調動那絲微弱氣流和集中精神進行高精度“射擊”帶來的負荷遠超想象,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眼前陣陣發黑,太陽穴突突直跳,小腹丹田處傳來隱隱的抽痛。
但她顧不上身體的抗議,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牢牢鎖定了張媽媽和秋月離開前那短暫的眼神交流,尤其是張媽媽最后瞥向聽雨軒時那驚疑不定、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眼神。
她們起疑了!
凌薇的心微微下沉。剛才的手段雖然有效,但過于“巧合”,尤其是那道精準得詭異的光線和適時滾出的簪子,絕非自然。柳氏的人不是傻子,尤其是秋月那種心腹大丫鬟,必然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聽雨軒,恐怕已經被打上了“需要重點關照”的標簽。
她緩緩退離窗邊,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喘息。丹田的抽痛提醒著她力量的微薄和使用的代價。這次是僥幸,利用了光影和瞬間的混亂。下一次呢?對方的手段只會更隱蔽、更狠毒。
就在這時,靜心苑緊閉的房門開了一條縫。凌雪的身影出現在門后。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遲疑著,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遠遠地、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聽雨軒的方向。
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恐懼,有失而復得的茫然,有劫后余生的慶幸,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她似乎想穿透聽雨軒那破敗的墻壁,看清里面那個她一直畏懼、厭惡、又剛剛可能……救了她的人。
凌薇在窗欞的陰影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凌雪的視線。四目在冰冷的空氣中,隔著破敗的院落,無聲地交匯了一瞬。
凌雪像是受驚的小鹿,猛地低下頭,匆匆閃身進了屋子,關上了門。
凌薇靠在墻上,疲憊地閉上眼,嘴角卻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棋子……開始脫離預設的軌道了。
柳氏,你精心布置的這盤棋,似乎……開始出現有趣的變數了。只是,這變數帶來的究竟是轉機,還是更猛烈的風暴?
她下意識地撫上胸口,隔著衣物,那枚青玉佩溫潤依舊,而丹田深處,那縷微弱的氣息在短暫的躁動后,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實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