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闕三萬里 第9章 入城（一）

這一日，馬車已碾過官道的車轍。方銘正枕著草席淺眠，忽被一陣焦糊味嗆醒。掀開車簾，見天際線處騰起滾滾濃煙，將初升的朝陽都染成血色。

“發(fā)生了什么事？”

"公子莫驚。"車夫揚(yáng)鞭指了指焦土，"這是前幾日剿匪燒的麥田。"

馬蹄踏過龜裂的田壟，露出半截?zé)沟睦珑f。三個蓬頭稚子蹲在灰燼里，用樹枝扒拉著什么。最大的那個突然歡呼一聲，從炭灰里拽出只田鼠，皮毛已焦黑蜷曲。較小的孩子急急去奪，沾滿黑灰的手背裂著血口。

方銘摸出油紙包的炊餅要擲，卻被車夫按住："您這一扔，怕是要出人命。"話音未落，道旁灌木叢里竄出個瘦骨嶙峋的漢子，孩童們尖叫著四散奔逃，炊餅落地即被十幾雙臟手撕成碎末。

看著被瞬間搶完的糧食，方銘叫住了一個人，問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片稻田為何要被燒毀？”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韓國被滅，有一些韓軍殘部落草為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秦軍征討他們時，為了逃命，點(diǎn)燃了稻田用以逃命。

未時馬車路過一個叫做新豐亭的地方，方銘見到老柳樹下跪著個老嫗。她正用豁口的陶碗舀泥水，往龜裂的土里澆灌。方銘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土里埋著株枯死的禾苗，根須上還纏著褪色的紅繩——農(nóng)家慣用此法祈求豐收。

方銘叫車夫停下了車，來到老嫗面前。

"阿婆，喝這個吧。"方銘遞過水囊。

老嫗看了看方銘，眼神中沒有絲毫波動，仿佛一切事物都與她毫不相干，不過她卻是將水囊接了過去。

就當(dāng)方銘以為老嫗要喝的時候，老嫗卻將水囊傾入土中。

“阿婆。您這是？”

老嫗看了看方銘，又低下了頭，含糊不清的說道：“這幾株禾苗是種苗，要是死了，村子就徹底沒希望了，泥水，容易將苗悶死。”

聽著老嫗的話，方銘心中一緊，有著一位農(nóng)家未來俠魁的小跟班的他又怎能不知道？只是他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能夠?qū)字昵f稼看的比自己的命還重。

“老人家，官府現(xiàn)在不管你們嘛？”

“哎，倒是聽說秦王給發(fā)了一些糧種。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就說我們村，里正沒了，村長只好親自去城里領(lǐng)糧，縣老爺?shù)故莻€好人，村長去了沒被打出來，到是好言好語的跟村長說明原因了，原來朝廷送的糧種半路被人給劫走了，下一批糧種要幾個月以后，可是就算糧種能送過來也是幾個月以后了，幾個月以后早就過了播種的時間，我們這些黔首，沒法活啊！”

聽著老嫗的話，方銘的內(nèi)心一陣陣的難受。

“原來錯的竟然是我！”

“是師傅們對我保護(hù)的太好了，是我太高高在上了。”

“我以前總覺得，自己學(xué)了那么多本事，就該去干大事。在山上跟著師父學(xué)醫(yī)練武，讀的都是治國平天下的書，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幫皇帝統(tǒng)一六國、名垂青史。那時候看百姓，就像看棋譜上的棋子，覺得他們不過是成就大業(yè)的工具。

直到這次下山，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那天看見幾個孩子搶一只燒焦的老鼠，指甲縫里全是泥和血，我才突然意識到——他們不是史書里的“饑民”兩個字，是活生生會疼會哭的人。那個往土里埋破碗的老婆婆，手抖得連水都端不穩(wěn)，卻還在等當(dāng)兵的兒子回家。還有驛站里渾身爛瘡的人，疼得在地上打滾，連喊痛的力氣都沒了...

真正的江山不是地圖上的線條，是田壟里的麥穗，是孩童手里的炊餅，是老人能等到兒子歸家的那份盼頭。

師父總說我像呂不韋，滿腦子功名利祿。這次回去得告訴他——弟子還是想青史留名，不過得換個寫法。我不要做煉丹求仙的方士，要做個讓百姓鍋里多粒米、身上少個瘡的官。

這天下一統(tǒng)的棋局，我要讓每個棋子都活得像個人。

一邊想著，方銘一邊將老嫗攙扶了起來，將懷中僅有的幾張餅全部給了老嫗。

“阿婆，放心吧，這個世道不會一直這么壞的，一定不會的！”

辭別了老嫗，方銘又繼續(xù)上路了，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仿佛一段小插曲，老嫗沒有在意，只是感嘆著遇見了一個好人；車夫也沒有在意因為他見的多了。

但是方銘在意了，可能是他第一次下山？也可能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了史書中所謂的兵荒馬亂？這都不重要，至少，目前的他還改變不了什么。

“師傅，快點(diǎn)。”

“好嘞，公子您坐穩(wěn)了。”

隨著一聲鞭響，馬車向著前方飛馳而去。

坐在車上的方銘，卻在思考著如何能在秦國還沒統(tǒng)一的情況下讓百姓的生活盡量的變得好一些，可是思來想去的他，絕望的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辦法。

攤丁入畝可以嘛？現(xiàn)在是土地大于人口，但絕大多數(shù)土地還是在地主手里，剩余的土地要不就是沒有開發(fā)的，要不就是廢地，可以實行！去找那些高產(chǎn)作物不現(xiàn)實，一是時間問題，路程問題，二是拿到以后其余國家怎么辦？那些土豆紅薯玉米啥的一被百姓耕種，剩余的國家一定也會發(fā)現(xiàn)。

曲轅犁倒是可以，不過還是有個會被發(fā)現(xiàn)的問題。

“哎，怪不得橫渠四句被幾乎所有的穿越小說所引用，就是因為立意太高了，能做到的真是圣人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剛剛想的應(yīng)該是為生民立命了，這立命還立不明白呢，其余的更是別想了。”

“哎，還是要幫助祖龍大大趕緊統(tǒng)一六國啊，高爐煉鐵應(yīng)該是可以用，馬蹄兩件套？到時候問問始皇大大吧，萬一現(xiàn)在用了被六國的人傳到草原可就不妙了，還有什么現(xiàn)在可以用的？礦鹽提煉？這個可以。軍隊的后勤醫(yī)務(wù)？這個應(yīng)該也可以，不過還要蒸餾酒呀，現(xiàn)在的糧食夠用嘛？”

方銘胡思亂想著，想著想著，一天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