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葉子已經不像夏季時那樣濃郁和鮮亮,而是開始逐漸變淺,呈現出一種淡綠色的狀態。
梧桐葉掌狀三、五裂,富有詩意的人眼里,它是心形的。
陸硯站在梧桐葉落的秋天等楊靈。
她想見他,他知道。
就像辛棄疾見青山嫵媚,陸硯也在渴望楊靈。
所以他喊的是‘楊小姐’,而非楊博士。
所以她回的是‘陸先生’,而非陸師傅。
盡在不言中。
現在屬于工作時間。
隔著陽臺,他在對視中欣賞畫中人,直到楊靈收回目光、款款踏至門前臺階。
他們像兩塊磁石,起初還在邊緣試探、努力克制,沒曾想只是忽地邁前一步,便一發不可收拾。
是晚上單獨吃火鍋、還是雨夜老洋房,此后,就像有只手在背后推著走,讓陸硯背負上了一種責任感:
有義務地挑撥這個女人。
倘若和她‘相近如冰’,便會被深沉的愧疚感擊中。
額前碎發搖動,又是一陣遲來秋風。
林晚聲于寂靜中出現。
潔白的裙子,背著吉他。
她說這季節得趁時候再穿一回裙子,想彈吉他給他聽。
‘可是,我在等人,別人。’
‘只是一首歌而已,又不要你把耳朵捐了。’她撇過頭耍起小脾氣,卻忍不住用余光偷瞄。
每每這個時候陸硯便會‘開竅’,將身子挪向她面對的那邊哄她。
但如今一個在天邊,一個在二樓,他只能原地煎熬。
‘你以為我為什么回來!’
‘......你不是個戀舊的人。’
‘若現在是呢。’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回來,就和不知道你為什么離開一樣。’
‘......你還是老樣子,陸硯。’
‘...’
搖頭,臆想時刻便迎來結束。
孤獨是林晚聲造訪的前奏,這次,陸硯不清楚她為何出現。
首先他喜歡楊靈,這點毋庸置疑。
其次,希望她開心。
順便......希望,那個‘即使難受到下一刻就會昏迷、但絕不主動打擾’的驕傲女人,也能開心。
拋開紛紛諸事,將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通過三腳貓的心理學功夫簡單做了個診斷:
不配得感引發的自我質疑,預期焦慮導致極端化想象,這是由情感預演機制誕生的失控恐懼。
換言之,近似于‘婚前恐懼癥’。
悲觀的太宰治曾寫到,‘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
他是膽小鬼嗎?
從沒有人這么說過。
作為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作為陸硯,他必須有穩固的內核和很強的心理調控。
于是告訴自己——
是接近幸福時的胡思亂想,它恰似黎明前的薄霧,雖然暫時模糊了視線,卻正說明離光越來越近。
......楊靈怎么還沒上來?
捏緊欄桿——雕花欄桿側柱蟲洞邊緣的朽木被張野剔除過——身后聽不到動響,宛若一片黑暗。
或許她害羞,也有可能小女生姿態發作,在等我的‘態度’。
總之,現在不想一個人呆這。
他要下去找楊靈,然后逗她笑,這樣心便安定了。
“我還以為你被定住了~”
“......干嘛不叫我。”
“看你什么時候轉身吶。”雙手背后,楊靈淺淺笑著,仿佛有光。
她最近愛笑,甚是好看。
剛見面那會,誰能想到一個月功夫,面無表情的楊督察竟會判若兩人呢?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就是在這......嗯......”
“記得啊,來的時候就在想,當時我就是在這被......嗯!”
她走到陽臺欄桿前,兩人并肩站著的時候,陸硯應該、大抵是笑著。
其實一開始他就想笑出聲,為楊小姐對仗工整的語句和語言藝術鼓掌。
奈何那件事情中,他并沒有資格當著‘受害者’的面率先發笑,所以此刻又開心、又慨嘆。
陸硯把感想一五一十告訴她,并詫異,這樣奇怪的情感居然也能組合在一塊。
“采訪一下,您當時是什么感受呢?”
“嗯——,也就一般般吧。”她語氣平淡得像白開水,眼神里有刻意扮酷的狡黠。
“...”
明明當時人愣在原地嘴唇都嚇白了,他卻不能戳破這個再明顯不過的‘謊言’。
“你果然是特別的,老實講,我從沒見過這么淡定的女生,就像......趙敏,領兵打仗的郡主,倚天屠龍記里的主人公你知道吧,你和她一樣,足智多謀還有格局!”
楊靈沒看過倚天屠龍記,但不妨礙她被夸得翹起尾巴——倘若有的話。
“就算你這么說,之前答應過請我吃飯也不能賴賬。”
雙手抱胸,淡淡晚霞掛在側臉,她偏過頭看向別處。
烏木色發絲松松挽成低髻,幾縷碎發垂在頸側,從下頜線到鎖骨劃出一道近乎幾何般的流暢弧線。
仿佛觸碰就會驚起滿頸漣漪。
陸硯巴不得和她一塊吃飯,對他來說唯一的煩惱就是,怎么找理由再欠上一頓飯。
于是道:“肯定不賴帳,欠著這么久了,就是找我要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想,要是楊小姐說利息就是在‘一頓飯’前面加個‘每天’,也不是不行!
“陸師傅,現在是工作時間,而我的工作不是收賬。”
她向外挪了一步,舉起手機對著他說:“快,把你工作的一面暴露出來。”
陸硯微微一愣,順從道:
“好的,楊督察。”
上次在她家吃飯答應過,會幫忙在文保局的宣傳短視頻中出鏡,沒想到拍攝時刻來得這么快。
面對鏡頭沒什么,可拍攝的人是楊靈,這就有點......別扭。
但老師傅能克服。
不必商量腳本,陸硯再次爬上手腳架,拿起熱熔膠槍補門框蟲洞。
且為了方便拍攝,特地半蹲側身留出膠槍和門框接觸的角度。
可調節鋼支架臨時保護下,門框像做水療的客人般愜意躺著。
“噔,噔......”
他使用的是低熔點白色透明膠,這款EVA膠水往往不待鏡頭聚焦便流進了蟲洞,導致畫面中陸硯像個套上服化道、擺拍的流量演員。
攝像師當然不能把可預見的罵名安他頭上。
在征得同意后,楊靈慢慢地,也踩上手腳架,在比陸硯矮三格的地方‘貼臉’拍攝。
鏡頭里,暖色調橙光下,他填充木屑注入熱熔膠,快速用木質刮刀沿木紋方向刮平,待膠固化后,用細砂紙輕磨至與表面齊平。
動作精確、輕柔,一看就知道,工藝對原構件不會損傷。
“陸師傅,講兩句。”
她的聲音很近,也很輕。
攝像師大大兼導演的命令,名不見經傳小素人陸硯不敢不從:
“修補門框木構件蟲洞,需要準備與木材紋理匹配的木屑、細砂紙、軟布,若蟲洞深度超過 1厘米,則預先填充脫脂棉或木纖維填料。”
涉及本職工作,他侃侃而談,接著道:
“對重要文物門框,可在修補膠中混入10%石蠟顆粒......對,10%。后期需拆除時用熱風機加熱即可軟化清除,避免損傷原材。這便是傳統作業中,可逆性的體現。”
手上動作不曾落下,木鏟、鑷子、膠槍在每個缺裂處依次使用,但手腳架就那么大,每每轉身時兩人眼神總會交錯。
楊靈踩著手腳架梯子,一只手扶扶手,半傾在架子上,不時挪動找角度。
要知道,她穿的可是裙子。
陸硯有點擔心,看向她的鞋子——一雙貓跟鞋——細跟但高度較低,還好這雙沒有鞋帶。
“看哪里呢,陸師傅!”
楊靈盯著手機,手機盯著陸硯的臉,確切說是眼睛。
“太危險了,我們去下面拍。”
“不,二樓光線好,就在這拍。”
“......下手腳架,咱們拍雕花欄桿。”
......
“怎么樣,素材夠了嗎?”
在兩人正式產生交集的地方,陸硯認真地為這道欄桿做spa。
“你一直說病害記錄,太枯燥了。”
不說病害記錄怎么體現準確的判斷?
不枯燥哪有專業內容?
他腦子里冒出大大的問號,您是今天才認識工作的基本屬性嗎?
年輕人要耐得住寂寞!
“那我介紹線刻工藝?”
“今天介紹得太多了。”
抬起頭看向楊靈,楊靈看著鏡頭里看向她的那雙眼睛,眼神閃爍。
玄而又玄的預感盤旋在心頭。
經三十分鐘素材拍攝后,某種符合情理的答案呼之欲出——
“你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工作也要講究適度......”
“噢。”
陸硯憋笑。
當一個從來不挑刺的人忽然挑刺,對方還是女人,那就得聽話外音了。
他說:“反正順手,要不,咱們一起拍一條?”
“......可是我們要拍的是宣傳視頻。”
言辭閃爍。
意思大概等于‘再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就拍’?
他試探著問:“兩個人一起宣傳,畫面更豐富,對不對嘛?”
“嗯。”
所以哪有什么套路呢?
話術之所以好用大抵是因為正中對方下懷。
她點頭,很認真的那種——因為現在是工作時間——盡管離下班不過十來分鐘。
但工作中的認真分好幾種。
此時此刻,既然楊小姐嚴肅而古板,那就該陸先生主動推進項目了。
放下工具將手擦凈,陸硯順勢把她拉到身邊,靠著欄桿、背對夕陽。
畫面里,兩人第一次同框:
女人的杏色裙子被風掀起角,發尾沾著橙紅色的光;男人喉結在暮色里滾了滾。
“等、等下,剛才頭發亂了——”
對著手機,她仍在‘挑刺’,這次是挑自己的。
鏡頭跟著指尖搖晃,夕陽正從她指縫間漏下來,在屏幕上淌成流動的蜜。
發間幽香附著奶味纏繞鼻翼,陸硯忽然湊近屏幕小聲說:
“要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