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灑掃婢女在梅樹下發(fā)現(xiàn)個蒙霜的紫檀匣。
匣中整整齊齊碼著:褪色的虎頭鞋、抄了一半的童謠,還有被剪成兩半的長命鎖。鎖芯里藏著的合歡花標本,在朝陽下露出斑駁的印記。
寧尚書知道,但卻連安慰都不敢。
雪還在下。
紫檀院新?lián)Q的茜紗窗上,再不見那個映著燈影抄寫《列女傳》的伶仃身影。
唯有那串帶血的足印,從閨房延伸到側(cè)門,最終湮滅在長安街頭的漫天飛雪中。
守門的老仆說,晚娘硬是光著腳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把那雙沾血的繡鞋端端正正擺在臺階上,就像當年被送入教坊司時那樣。
而今,看著眼前這般情景,已經(jīng)比他想象中的樣子更好,好上了不知道多少倍。
至少,晚娘跟女兒相認了,還在陪著女兒。
即便女兒有些別扭,寧尚書也不指望寧清洛一下子就能接受很好的對待晚娘。
反正他跟晚娘有的是耐心。
這第一步,也算是踏過去了,剩下的就交給時間。
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晚娘堅持,他相信寧清洛總是會完全接受晚娘這個母親的。
他忽然覺得,這寒夜也沒那么冷了。
房內(nèi)的燭火明明滅滅,火光映照著床榻上那張愈發(fā)慘白的臉。
寧清洛的額間早已沁滿冷汗,燒得通紅的臉龐透著不正常的潮紅,唇色卻如霜雪般慘白。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被褥,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
“咳……”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帕子從她指間滑落。
她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恍惚間只看到晚娘急促地俯身握住她的手。
那雙手冰涼如水,卻讓她覺得燙得驚心。
“能……能給我紙跟筆嗎?” 寧清洛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囈語。
晚娘的手指猛地收緊,指腹按著她灼熱的腕脈,心跳幾乎停滯。
脈象沉浮不定,像是隨時要被這場高燒徹底吞噬。
“清兒你要做什么?” 晚娘的聲音顫抖著,像是怕驚碎什么。
寧清洛閉上眼,呼吸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
額頭滾燙的溫度讓她的思緒混沌不清,可殘存的意志卻仍舊掙扎著。她微微動了動手指,像是要抓住什么。
“藥方……” 她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喉嚨干啞得仿佛被火灼過:“我燒的有些撐……有些撐不住了……我要給自己寫個藥方……”
晚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倏地站起身,幾步?jīng)_到紅木書案前,慌亂地翻找紙筆,手指不受控制地發(fā)顫。
一方端硯被打翻,墨汁濺在桌上,暈開一片漆黑,像是命運的污痕。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連呼吸都變得疼痛。
“清兒你等著,我馬上……馬上就好……”
她跌跌撞撞地奔回床榻旁,顫抖著將紙筆遞到寧清洛掌心。
可是,那雙平日執(zhí)筆如飛的手,此刻卻連握住筆桿的力氣都沒有了。
羊毫筆從寧清洛的指尖滑落,軟綿綿地跌在被褥上,筆尖沾染了斑駁的藥漬,像是一道未能落成的墨跡。
“我實在是燒的迷糊了,手上也沒有力氣。” 寧清洛輕輕喘了口氣,眼角沁出一滴淚珠,滾落在枕上:“我……寫不了了……”
晚娘的心臟驟然收緊。
這是寧清洛在向她撒嬌,要求著需要她嗎?
她死死咬住唇,抓起那支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你口述,我寫。”
聲音哽咽,卻不容置疑。
“清兒你需要給自己扎幾針嗎?” 她盯著寧清洛已經(jīng)渙散的瞳孔,心里擔憂的厲害。
寧清洛搖了搖頭:“不用,只是發(fā)熱而已。”
“我一會寫完藥方,去給你弄點冷帕敷一敷額頭可好?”
“好……”寧清洛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像是被什么觸動了。
她的意識忽明忽暗,恍惚中看到了幼時那座藥香氤氳的小院,祖父執(zhí)筆批注醫(yī)書,墨色的字跡蜿蜒如生命的痕跡……
“防風……三錢……” 她氣若游絲地念著。
窗外的風聲忽遠忽近,燭火在風中劇烈搖晃。
晚娘的手懸在紙上,每一筆一劃,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
紫檀院的夜雪簌簌而落,琉璃瓦上的積雪壓斷了枯枝,在寂靜中發(fā)出"咔嚓"脆響。
廊下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晃,將雕花窗欞的影子投射在茜紗窗上。
銅漏里的水滴凍結成冰,時間仿佛在這寒夜凝固。
"咳咳……咳咳咳……"錦繡堆疊的拔步床內(nèi)傳來撕心裂肺的咳聲。
寧清洛青白的手指猛地攥緊百子千孫被,指甲穿透錦緞陷入掌心。
冷汗順著她瘦削的下頜滑落,在杏色中衣上洇開暗色痕跡。
她掙扎著支起身時,腕間金鈴叮咚作響。
那是晚娘寫完方子后,親手給她系上的。
梳妝臺前的鎏金纏枝熏爐突然爆出幾點火星,晚娘聽到鈴鐺響動,手中的青鸞銅鏡"咣當"墜地。
鏡面裂開的剎那,映出她霎時慘白的朱顏。
"清兒,你剛剛可嚇壞我了,要不是你呼吸平穩(wěn),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她羅襪沾塵地撲到床邊,芙蓉錦繡裙掃翻案上參湯,褐色的藥汁在波斯地毯上蜿蜒成可怖的圖騰。
“剛剛就是迷糊的厲害,睡了一小會,現(xiàn)在好多了。”寧清洛觸電般避開那只染著蔻丹的手,抹了抹額頭的冰帕,感覺額頭也沒有那么燙了。
紫檀院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正半倚在羅漢榻上的晚娘猛地睜開眼,這才驚覺自己竟在不經(jīng)意間睡著了。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女兒的額頭,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讓她稍稍松了口氣。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寧尚書攜著晨露的寒氣大步走入,身后跟著端著食盒的小翠和年過半百的桂嬤嬤。
"都擺上吧。"寧尚書抖了抖官服下擺沾著的霜花,低聲道。
燭光下,他眼下掛著兩輪淡淡的青影,顯然也是一夜未眠。
桂嬤嬤輕手輕腳地將一個描金琺瑯食盒放在桌上,掀開蓋子的瞬間,濃郁的香氣頓時盈滿內(nèi)室。"老爺特意吩咐膳房做了小姐素日愛吃的碧粳粥、松菌蒸餃,還有夫人喜歡的三鮮筍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