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不曾留意的是,兩道矯健的黑影緊隨其后。
劉安和周全二人,踏雪無痕,眼神冷峻地盯著她的每一步動作。
馬車最終在西街深處一座黑漆大宅前停下。謝雨柔掀簾下車,卻不急著進門。她站在石階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斗篷下掛著的鎏金香囊,目光閃爍地掃視著緊閉的門環,那鎏銅獅子口中銜著的圓環上,分明有幾道新刮的痕跡。
"小姐?"車夫壓低嗓子提醒。夜風吹動他斗笠下的灰白鬢發,露出耳后一道陳年刀疤。
謝雨柔猛吸一口氣,抬手叩門。三長兩短,指節敲在獸首門環上發出悶響。不多時,黑檀木門悄然開了一道縫,探出半張敷著厚粉的臉。
"喲,這不是謝家的小雀兒么?"婦人沙啞的嗓音裹著一縷沉水香飄出來。她斜倚著門框,絳紫襦裙上金線繡的纏枝牡丹在月色下暗芒流動,腕間翡翠鐲子隨著抬手的動作叮當作響,"深更半夜的,也不怕被野貓叼了去?"
謝雨柔沒應聲,攥著帕子的手緊了緊,指節泛著青白。她徑直跨過那道烏木門檻,厚重的門扇在她身后"咿呀"合上的一瞬,屋脊上突然傳來一聲脆響……是瓦片錯動的輕響,像誰踩碎了薄冰。
她猛地抬頭。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一線,照得青灰屋瓦泛起冷光。飛檐上蹲著的石獸張著獠牙,黑洞洞的眼窩里積著經年的雪。什么都沒有。
"應是野貓。"孫開顏輕描淡寫地撣了撣衣袖,腕間翡翠鐲子碰出一串清音,"冬日冷,野貓夜里不跑動跑動,容易被凍死。"她說著伸手來拉謝雨柔,染著蔻丹的指尖剛觸到女兒的手背,就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那雙手比檐下的冰棱還冷。
"哎喲我的小雀兒,娘可想死你了。"
鎏金獸首熏籠里燒著銀絲炭,嗶剝爆出幾點火星。暖香混著水沉香從錯金博山爐里漫出來,將滿室寒氣一點點化開。謝雨柔站在猩紅地氈上,盯著自己投在墻上的影子……那影子被十二連枝燈拉得老長,歪歪斜斜爬上滿墻的紫檀木雕花屏風。
"哎呀你這個死孩子。"孫開顏絞著帕子湊近,玫瑰香粉的氣味撲過來,"娘都說想你了,你也不知道回娘一句。"她突然扯開謝雨柔的斗篷系帶,金線滾邊擦過女兒玉白的脖頸,"是不是在寧家跟著你姑姑過上了富貴日子,就忘記了還有個孤苦無依湊合過活的娘?"
謝雨柔終于笑出聲。她踢開腳邊一張金絲楠木的繡墩,鑲著螺鈿的凳面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這還算湊合?"她指尖掃過案上那尊和田玉雕的送子觀音,又戳了戳旁邊鏨刻著纏枝蓮紋的青銅冰鑒,"南海珍珠串的簾子,云錦裁的帳幔,連炭盆都是前朝宮里的樣式……"她突然抓起博古架上一只雨過天青瓷瓶,"咣當"砸在波斯地毯上,碎瓷濺起來劃破了孫開顏的裙角,"那怎么才算不湊合?要住進金鑾殿才夠嗎?"
孫開顏的嘴角牽了牽,像是不慎被魚鉤刺破的手指,笑容帶著疼痛的抽搐。
她抬手撫過鬢角,青絲中夾雜的幾縷銀線在燭火下泛著寒光:"哎喲,娘哪有那本事。"尾音打了個轉,忽然泄出幾分凄惶,"要不是娘人老珠黃了,倒是也想試試......"
她的話音未落,窗外驟然卷進一陣刺骨的寒風。
猩紅幔帳被吹得翻飛,將孫開顏裹在了一片血色之中。
她抬手撥開羅帷時,指節上那顆祖母綠戒指硌在綢緞上,發出細微的"嘶啦"聲。
"可惜啊......"她對著銅鏡撫過眼角細紋,鏡中倒映的燭焰恰好照在顴骨處,將那幾粒褐色雀斑映得愈發明顯,"紅顏易摧殘,歲月不饒人。"
謝雨柔看著銅鏡里重疊的兩張面孔,她的唇形與母親如出一轍,卻像被刀削過般鋒利。
燭火在菱花鏡的折射下,將她們之間的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起來。
"你急匆匆的讓人送信給我叫我來做什么?"謝雨柔突然開口,聲音像碎冰墜地。
孫開顏轉身時腰間的禁步發出細碎聲響,金線刺繡的百鳥裙裾掃過滿地碎瓷:"娘想你了唄。"
她伸手要碰女兒的臉,卻被對方偏頭躲開,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在半空中劃出五道猩紅殘影。
“病?”
謝雨柔冷笑一聲,猛地抬手掀翻案幾。
紫檀木雕纏枝蓮紋的桌案“轟隆”砸向地面,滾燙的茶水潑濺而出,碎瓷飛濺,水霧蒸騰起一片薄煙。桌腿斷裂的“咔嚓”聲回蕩在寂靜的屋內,像是某根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你不過就是因為我沒有按時給你銀子,沒有按你的要求給足夠銀兩,想要震懾我罷了。”謝雨柔抬腳踩在傾倒的桌面上,居高臨下地盯著孫開顏,唇角噙著一絲譏諷的弧度,“跟我裝什么病?你又何曾有過這些瘋病?”
她的聲音極冷,像是冬日里屋檐下垂掛的冰棱,硬生生地刺入這虛假的溫情里。
孫開顏撫了撫鬢角,慢條斯理地從地上撿起一支珠釵,重新簪回發間,絲毫不覺狼狽。她嘴角仍掛著笑容,目光卻緩緩掠過地上散落的銀票和碎片,幽幽道:“小雀兒,你要這么聊,娘也沒話可說了。”
謝雨柔冷冷盯著她,指尖微微收緊:“我看你是無話可說。”
“隨你怎么想。”
孫開顏輕飄飄地回了一句,姿態優雅地彎腰,撿起桌上被茶水浸濕半角的銀票,在指尖捻了捻,隨即眼神驟冷,猛地朝謝雨柔臉上甩去……
“嘩……”
銀票散落,飄飄蕩蕩地落在謝雨柔腳邊,有幾張甚至貼在了她的裙裾上。
“不夠。”孫開顏抬起下巴,眸光如刀,“老娘要一萬兩。”
“一萬兩?”謝雨柔氣極反笑,聲調微微拔高,“你怎么不去搶?!”
“搶?”
孫開顏忽然笑出聲來,嗓音甜膩,卻透著一股子狠勁兒,“我的乖女兒,娘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若是搶……”眸光一厲,指尖輕輕撫過桌沿,指甲刮擦出刺耳的聲音,“那不如直接拿你的賣身契去找你那寧家姑父,看看寧府愿意出多少銀子贖回你?”
謝雨柔臉色驟變。
屋內燭火忽地搖曳起來,墻上光影扭曲,像是無數張猙獰的臉在暗處窺探。謝雨柔的手指慢慢嵌入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卻毫無所覺。
“你要這么多銀子干什么?”她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