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逝,朝陽西下。
即便在陽光灑落下也顯得格外寂靜安寧的靜謐溪谷。
此刻薇薇安的利爪,在距離莉莉絲后心不到半寸的地方,猛地停滯了。
那閃爍著寒光的指尖,幾乎已經(jīng)能感受到身前這個小家伙那因為信任她而變得平穩(wěn)的心跳。
一股源自血族掠食者本能的沖動,瘋狂地催促著薇薇安,讓她立刻刺下去,享用這頓她夢寐以求,蘊(yùn)含著始祖血脈的“盛宴”。
但,理智,那份屬于頂級獵手的冰冷狡詐,還是讓她立即強(qiáng)行壓下了這份沖動。
因為她的腦海中,忽地閃過了萊斯特那個瞇瞇眼騎士的存在。
“不行……”薇薇安此刻那看似溫柔和藹的眼眸,在這一刻閃爍著毒蛇般的精光,“現(xiàn)在動手,風(fēng)險太大。萊斯特那個混賬人類雖然是個廢物,但終究還是有著一定的戰(zhàn)斗力?!?/p>
她飛速地權(quán)衡著利弊。
“我一旦進(jìn)行了大腦移植,就會陷入最虛弱的狀態(tài),到時候,如果萊斯特那個卑賤的蟲子起了以下犯上的惡毒歹心,自己豈不是任他拿捏?不行!我薇薇安,絕不能被任何人類支配控制!”
一個更惡毒卻也更完美的計劃,在薇薇安腦海中瞬間成型。
“既然萊斯特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那么,一個正式騎士那滾燙而充滿活力的血液,想必會是一頓不錯的‘餐前甜點’吧?”
“對,就這么辦。先殺掉萊斯特,再對付那個老頭和這個蠢丫頭。這樣,就再也沒有任何變數(shù)了。”
“聰明的獵人,永遠(yuǎn)只會選擇最有益自己的那一條道路?!?/p>
一剎那,迅速思考完畢的薇薇安,她臉上的殺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利爪也變回了纖細(xì)白皙的手指。
而見對方遲遲沒有回應(yīng)自己的求助,莉莉絲有些不安地緩緩抬起頭,看到的,依舊是薇薇安那張充滿了同情與擔(dān)憂的溫柔和藹。
“你不該要如此卑微受怕的……”薇薇安輕輕地抱住莉莉絲,用一種感同身受的語氣,柔聲安撫著,“別怕,我的好妹妹,有我在,只要好好冷靜下來,那么一切都會有辦法的?!?/p>
感受著對方身體傳來的溫暖,莉莉絲在她那虛假的懷抱里,似乎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依靠。
她抬起那張還掛著淚痕的小臉,用一種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神,懇求道:“所以,薇薇安姐姐,你懂得那么多,你一定有辦法救他的,對不對?”
薇薇安心中只有平靜如水的輕蔑鄙視,但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極其為難,又充滿悲傷的表情。
她先是用一種極其專業(yè)、但莉莉絲完全聽不懂的煉金術(shù)語,解釋了龍炎詛咒的“不可逆性”與“復(fù)雜性”,然后才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了最殘忍的結(jié)論:
“我的傻妹妹,人類的事情,就交給人類去解決。你那個藥劑師朋友碧娜,不是也在想辦法嗎?我們血族的力量雖然強(qiáng)大,但終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體系。有時候,過多的干涉,反而會加速他的死亡?!?/p>
她看著莉莉絲那雙再次黯淡下去的紅瞳,繼續(xù)用一種充滿智慧和哲理的溫和語氣,進(jìn)行著最后的心理誘導(dǎo)。
“而且,就像那個碧娜說的,也許這只不過是年老人類年輕時的舊傷隱疾復(fù)發(fā),只需要好好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足夠了。戈斯是個盡職盡責(zé)的好騎士,他不會輕易死去的,不是嗎?你心中也是這樣想的吧?”
莉莉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還是讓她無法完全放心。
很明顯,即便是血族的前輩,薇薇安也沒有絲毫幫助到戈斯的辦法。
找不到答案的莉莉絲,心中的期待迅速落空,有些垂頭喪氣,內(nèi)心沮喪。
她告訴薇薇安,自己最近可能不會再來靜謐溪谷了,她要留在家里,好好地、寸步不離地照顧戈斯,不能再讓他去做任何危險的事情。
她祈求奇跡的到來。
就像當(dāng)初自己遇到了戈斯。
莉莉絲相信,也不得不相信,戈斯一定會沒事的。
聽到這個消息,薇薇安的眼中閃過一絲計劃通的精光,但臉上卻立刻換上了一副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和理解。
“這樣啊……也好?!彼首鞒烈?,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關(guān)切地問道,“那么莉莉絲,你們現(xiàn)在住哪?萬一……萬一我這幾天突然想到了什么能救他的好主意,也好親自上門拜訪。”
這個提議,對絕望中的莉莉絲來說,如同黑夜中的最后一縷月光。
她立刻變得興奮開心起來,毫不設(shè)防地,將木屋的位置、周圍的環(huán)境,都一五一十地詳細(xì)告知。
“呵呵,這很好,莉莉絲?!鞭鞭卑猜冻隽艘粋€無比真誠的溫和笑容,她鄭重地向莉莉絲保證,自己處理完一些“小事”后,很快就會去拜訪。
最后,她甚至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到時候,我不僅想見見戈斯閣下,還想……和村莊里的所有人,都好好地‘見上一面’呢。”
莉莉絲并不知道這句雙關(guān)語中隱藏的殺機(jī),只是乖巧期待地點了點頭。
臨走前,她還用力地?fù)]了揮手,叮囑薇薇安一定要過來找她。
“戈斯既然接受了我這樣的血族,也一定會接受薇薇安姐姐你的!到時候一定要過來找我!”
“嗯,一定的?!鞭鞭卑惨荒樞σ獾鼗卮?,“我也很期待呢?!?/p>
看著天真無邪的莉莉絲那帶著開心期待,蹦蹦跳跳離去的背影,薇薇安臉上的溫柔笑容,瞬間凝固,化為了一片如同看死物般的冰冷漠然。
“蠢貨。”
……
黃昏,將最后的光輝,如同融化的黃金般,慷慨地灑在這間經(jīng)過一天修繕的破舊木屋上。
戈斯的身影,在屋頂上移動著。
他剛剛不久便用最后幾根結(jié)實的木料,將那總是漏雨的屋頂徹底翻新了一遍。
現(xiàn)在,他正用一把老舊的斧頭,吃力地、一點點地,將那些多余的粗糙木樁,削成平整的木板。
他的動作很慢,每一次揮動斧頭,都會牽動胸口那道猙獰的舊傷,帶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內(nèi)襯,緊緊地貼在他那瘦削得只剩下骨架的后背上。
但他沒有停下。
他知道,自己能留給莉莉絲的東西,太少了。
那幾卷獸皮上的知識,是她未來安身立命的“劍”。
而這間破屋子,戈斯希望,能成為她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少傷、經(jīng)歷了多少背叛后,都能安心回來的“鞘”。
一個……真正的家。
所以,他必須在自己還能動的時候,將它變得更堅固一些,更溫暖一些。
做完這一切,他又從屋角那堆雜物里,拖出了一個布滿灰塵的沉重工具箱。
他坐在門檻上,借著夕陽的余光,開始用那些粗糙的木料,為那個小小的身影,打造著屬于莉莉絲的未來。
他為她做了一張可以寫字的小書桌,雖然桌腿有些不平,但他細(xì)心地在短的那一腳下,墊上了一塊平整的石片。
他為她做了一個可以掛新衣服的小衣柜,雖然柜門關(guān)上時,還會發(fā)出“吱呀”的抗議聲,但涂上油脂即可。
他甚至還為她,用最光滑的白樺木,雕刻了一副小巧的專屬碗筷。
這也是莉莉絲一直在向他抗議的。
每逢吃飯時,莉莉絲便會氣鼓鼓地嘟著小嘴,小手叉腰,怒斥戈斯的疏忽大意和輕視小瞧。
像她這樣的高貴血族千金,就必須需要擁有屬于自己的專屬用餐食具。
戈斯現(xiàn)在聽到了。
也做了。
他想為莉莉絲安排好一切,安排好未來沒有他的所有日子。
他想得越遠(yuǎn),做得越多,心中那份即將離去的遺憾,似乎就能被填滿一些。
現(xiàn)在的他,不像是一個歷經(jīng)歲月的暮年騎士,更像是一個虔誠的笨拙工匠,試圖用自己這雙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殺戮奇跡、如今卻止不住顫抖的手,為那個孩子,構(gòu)建一個沒有悲傷的小小世界。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身影,就這樣,靜靜地、悄悄地,出現(xiàn)在了院子門口。
是碧娜。
她沒有出聲,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看著那個在夕陽下,連揮動錘子都顯得無比吃力、憔悴不堪的嶙峋身影。
她的目光,掃過那煥然一新的屋頂,掃過那張笨拙但卻用心的小書桌,掃過戈斯那專注而疲憊的側(cè)臉。
她那雙總是被理性包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
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些塵封在組織最深處檔案里,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只言片語的記錄。
那些記錄,冰冷、客觀,卻又充滿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傳奇色彩。
她“看”到了——
很久很久以前,帝都的冒險者公會,一個名為“晨曦之刃”的年輕小隊,如同一顆耀眼的流星,劃破了沉寂的天空。
檔案的記錄異常簡潔:“……該小隊成立僅半年,便以驚人的效率,完成了包括‘獵殺雙足飛龍’、‘肅清食人魔部落’在內(nèi)的十三個高難度三階委托,其隊伍的核心人物,是一名掌握了極致戰(zhàn)斗技巧的年輕騎士,名為——戈斯?!?/p>
記錄翻到了下一頁,時間來到了將近六十年前。
在被稱為“龍喉要塞”的灼熱古代矮人遺跡里,面對一頭被驚醒的憤怒遠(yuǎn)古紅龍。
當(dāng)那足以熔化城墻,遠(yuǎn)超全部人實力的毀滅龍息,即將吞噬掉隊伍中所有人時,為首的騎士,發(fā)動了近乎自殺式的【鐵壁沖撞】,用他那屬于凡人的身軀,去直面那來自神話般的毀滅性烈焰……
檔案的附注上寫著:“……目標(biāo),生命種子被龍炎詛咒徹底摧毀,超凡之路斷絕。經(jīng)評估,其潛力已從‘神話級’,降為‘無價值’?!?/p>
記錄的最后一頁,時間是六年前。
在王國邊境宏偉的磐石城下,一場毫無征兆的獸潮爆發(fā)。
當(dāng)城墻上的騎士團(tuán)還在集結(jié),當(dāng)城內(nèi)的居民陷入絕望時。
一個孤獨的、沒有絲毫斗氣光芒的暮年騎士,獨自一人,提著一把普通的劍,站在了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來的成千上萬野獸面前。
最后他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地?fù)踝×说谝徊ㄗ蠲土业墨F潮沖擊,為整個城市,爭取到了最寶貴且足以決定生死的十分鐘。
檔案的最后,只有一句冰冷且不帶任何感情的最終總結(jié):“……目標(biāo),生命力因戰(zhàn)斗而永久性折損三成,已無任何戰(zhàn)略投資價值。檔案封存。”
……
回憶的潮水退去。
碧娜看著眼前這個正在為一個小女孩雕刻飯碗,卻連呼吸都帶著雜音的暮年騎士,心中涌起一陣無法言說的尖銳刺痛。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情緒,緩緩走上前,用她一貫且日常的語氣開口,仿佛只是路過一般隨意:“莉莉絲呢?”
“去靜謐溪谷了?!痹缇筒煊X到碧娜出現(xiàn)的戈斯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聲音沙啞,“或許是想為我狩獵一些野獸補(bǔ)補(bǔ)身子吧。”
“是嗎?”
“嗯……不過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p>
這句話,像一根針,再次狠狠地刺痛了碧娜。
她再也無法保持那份偽裝的平靜。
“為什么沒有必要?!”她上前一步,聲音里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壓抑顫抖,“戈斯!你真的愿意就這樣落寞的死去嗎?就這樣孤獨可悲地死在一個邊境城市的落魄村莊?!”
“你是騎士!”
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戈斯的手臂,但又在半空中停下。
她將自己那份孤注一擲的最后希望,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了出來:
“那個大腦移植的方案……雖然瘋狂,但并非沒有可能!只要能找到合適強(qiáng)大生命體作為‘容器’,再輔以我的煉金術(shù),我可以將你的靈魂和記憶,完整地轉(zhuǎn)移過去!你可以獲得新生!”
“或者!”她不等戈斯回答,又急切地提出了第二個,在她看來更現(xiàn)實的方案,“或者就用那個孩子的血!主仆契約!我知道這有損你的榮耀,但是活下去!戈斯!只有活下去,才有資格談?wù)摌s耀!難道不是嗎?!”
面對碧娜這近乎失控的情緒爆發(fā),戈斯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眸,平靜得像一片不起波瀾的深海。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爭辯。
他只是抬起頭,看向遠(yuǎn)處的小路,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氣說:
“莉莉絲回來了?!?/p>
遠(yuǎn)處,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正拖著一頭巨大的野鹿尸體,朝著家的方向,一步步地、堅定地走來。
她的臉上,雖然沾滿了狩獵時所留下的泥土和血污,卻洋溢著一種從未有過屬于獵人的堅定與為戈斯病情尋找補(bǔ)品的意志。
看到這一幕,碧娜所有的話,所有精心準(zhǔn)備的、理性的、感性的勸說,都瞬間卡在了喉嚨里。
她明白了。
這個男人的意志,已經(jīng)無法動搖。
固執(zhí)地就像是一塊死死橫檔在激昂河流的頑石。
哪怕被河水一遍又一遍的沖涮,磨滅,那股頑固的意志,未曾熄滅。
從未改變。
……
黃昏下的磐石城。
夕陽鋪墊下人來人往的街道,被孤兒院孩童們的歡聲笑語所包圍的萊斯特。
此刻看到前方堵住自己的青梅竹馬艾米。
那雙一直微瞇著的眼眸,一絲無比平靜的冰冷一閃而過。
“啊,果然,還是瞞不住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