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本應沉浸在暴風雨夜之中的木屋。
寂靜無比。
仿佛一枚針掉落地上都能聽見。
雖然極其微弱,但戈斯那如同雕塑般靜止的胸膛,此刻竟然奇跡般地重新起伏了起來!
他那顆早已被龍炎詛咒和歲月侵蝕得支離破碎的心臟,在這支禁忌藥劑的強行刺激下,如同被鞭撻的垂死老馬,極其不情愿、但卻又頑固地,開始了最后一次的跳動。
不愿死去的騎士意志,強行扭曲了這短暫的死亡,為此爭取而來一絲生機!
戈斯劇烈地咳嗽著醒來,每一次咳喘,都像是在將他那破敗的肺葉撕裂。
一聲更比一聲猛烈,仿佛是這暴風雨夜中的雷鳴。
他環顧四周,那雙渾濁的眼眸在一瞬間的迷茫后,立刻恢復了清明。
他記得昏睡前的一切。
他也立刻明白了發生了什么。
他沒有問自己的狀況,也沒有時間感謝碧娜的“豪賭”,因為,莉莉絲不在。
他掙扎著坐起,伴隨著咳嗽,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沙啞而急切的聲音,問出了第一句話:“莉莉絲呢?”
“去磐石城了,城東的鐘樓塔。”碧娜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無法抑制的顫抖,“為了制作出拯救你的煉金藥劑,我需要藥引。”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死而復生的戈斯,一時之間,居然忘記了身體上的劇痛。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得如同戰場沖鋒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在暴雨中,一個急剎馬鳴,停在了木屋門口。
亞倫渾身濕透地從馬上翻身而下,他甚至都來不及喘口氣,就焦急地朝著屋內吼道:
“戈斯前輩!不好了!萊斯特叛變了!他重傷了艾米,現在下落不明!他……他很可能與血族有關!我們必須立刻……”
他的話,在看清屋內那個正掙扎著下床、臉色慘白如死人的戈斯時,戛然而止。
“……前輩?”他的聲音,充滿了震驚與不解。
戈斯沒有理會他的震驚。
他只聽到了兩個詞——“萊斯特”和“血族”。
他那顆剛剛被強行激活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個他之前一直不愿去想的最可怕猜測,成為了現實。
莉莉絲……
她去的不是磐石城,而是地獄的入口!
越是逃避的,到了危急時刻,便會越是靠近。
明明已經經歷了這么多的歲月。
戈斯,你這個暮年騎士,到了即將死去的年紀,反而開始變得優柔寡斷了。
在你面對艾米的求助時,選擇了無視而背棄自己守護之道的那一刻起,命運的回旋鏢便會惡狠狠地襲向你最不愿目睹的一切。
“咳……咳咳咳!”
戈斯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那副剛剛被從死亡線上拉回來,早已透支一切生機的身體,卻背叛了他的意志,雙腿一軟,無力地向前摔去。
碧娜立刻上前,用自己那看似纖細但卻異常有力的手臂,攙扶住了他。
“戈斯!你不能去!你的身體……”
戈斯沒有看她,也沒有看亞倫。
他只是微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然后,他用那屬于騎士的、不容置疑的、燃燒著靈魂的意志!向自己這副早已腐朽的軀體,下達了不容違抗也是最后請求的命令。
——動起來!
一股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奇特力量,從他那顆被煉金藥劑強行激活的心臟中,奔涌而出,流向他那早已干涸的騎士之軀。
這是身體最后賜予他的生機。
之后哪怕碧娜再打上成百上千支的禁忌藥劑,也無法讓他挽回生命。
半截身體已經墮入地獄的暮年騎士,此刻只不過是在向惡魔祈求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劍。
戈斯緩緩地、但卻意志堅定地站了起來。
他不再佝僂,不再顫抖。
在亞倫和碧娜那震驚的目光中,他那總是難以挺直的騎士背影,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年前,那個能以凡人之軀直面巨龍的巔峰時刻。
他開始穿戴那件破舊不堪、象征著他一生榮耀與落寞的騎士盔甲以及長劍。
“我犯了個錯。”戈斯的聲音平靜但卻蘊含著無限的悲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
他拍了拍還在震驚中的亞倫的肩膀,聲音沙啞:“我會負責找到萊斯特的,你的馬匹,借我一用。”
隨即,在碧娜那充滿擔憂和不忍的目光中,戈斯這個暮年騎士,伴隨著偶爾的電閃雷鳴,緩緩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暴風雨夜。
……
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根尖銳的針,狠狠地扎在戈斯的臉上。
但此刻,他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那顆被【蘇醒原液】強行激活的心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燃燒著他體內那最后一絲、也是最精純的生命本源。
一股虛假,但卻異常強大的力量,流遍他那早已干涸的騎士之軀。
他知道,這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是生命在徹底熄滅前,迸發出的最后、也是最璀璨的火花。
他沒有時間了。
戰馬在泥濘的土路上疾馳,馬蹄濺起的泥水,如同黑色的眼淚。
戈斯的目光,卻如同最頂級的獵鷹,沒有放過道路兩旁任何一絲一毫的痕跡。
他俯下身,幾乎要貼到馬背上,那雙在雨夜中依舊銳利的眼眸,掃視著被暴雨沖刷得模糊不清的地面。
很快,在一片被踩得稀爛的泥地旁,他發現了一處極其細微,顯然不屬于車轍和馬蹄的痕跡——那是一個小小的、向外側滑倒的腳印。
腳印很淺,但邊緣的泥土有被指甲用力抓撓過的痕跡。
戈斯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一幅清晰的畫面:
莉莉絲在黑暗和暴雨中,因為恐懼和濕滑而摔倒在地,但她沒有哭泣,而是用盡全力,立刻從泥水中爬了起來,繼續向前奔跑。
“莉莉絲……”戈斯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
他能想象到,那個總是驕傲地挺著胸脯、連摔倒都要保持優雅的血族千金,在那個絕望的時刻,是懷著怎樣一種想要拯救他的決心,才在這泥濘的地獄里,一次又一次地爬起。
他又想起了幾天前,艾米在鐵匠鋪的后院里,對他那充滿掙扎和無助的求助。
“戈斯大人……我懷疑,萊斯特……和他有關……”
而自己,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你應該問你自己的內心。”
一句看似充滿智慧、實則充滿了逃避與推諉的懦弱回答。
戈斯,你已經茍延殘喘了八十年,你自詡堅守了一生的騎士榮耀,在需要你挺身而出,去守護一個信任你的后輩時,你卻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逃避。
你害怕的,不是萊斯特,不是血族,甚至不是死亡。
你害怕的,是再次被卷入這些你早已無力承擔的“責任”之中,害怕自己與莉莉絲那僅剩無幾的可悲安寧,被再次打破。
而你的逃避,最終,卻將那個你最想守護的孩子,推入了最直接,也是最致命的危險之中。
“我犯了個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
戈斯低聲自語,聲音被淹沒在嘩嘩的雨聲里。
他狠狠地一夾馬腹,戰馬發出一聲嘶鳴,速度更快了。
那份源于愧疚的怒火,正在與他心臟處燃燒的生命力,一同熊熊燃燒。
……
當那座在暴雨中若隱若現、如同沉默巨獸般的磐石城終于出現在眼前時,戈斯沒有絲毫減速,直接策馬沖向了燈火通明的城門。
守城的衛兵看到這匹屬于騎士團的戰馬,以及馬背上那個雖然衣著破舊但氣勢卻如同出鞘利劍般的身影。
雖然一時之間有些懷疑,但卻沒有絲毫阻攔,直接放行。
這樣的氣場和身姿,如果不是一名真正的騎士,是呈現不出的,和年齡以及外貌無關。
而一進入磐石城,下馬的戈斯便與正在指揮全城搜捕的大騎士巴頓短暫交匯。
“戈斯?”
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但是碎巖者巴頓,早就對這個影響深刻的暮年騎士,念念不忘。
因此現在一看到本人,便直接認出。
不過……巴頓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卻堅定如磐石,但是氣息已經無限衰敗,甚至可以說已經近乎沒有的老人,詫異地挑了挑眉,“你的臉色……可不太好。”
“亞倫已經把情況都告訴我了。”沒有時間和巴頓寒暄,戈斯用最簡短的話語說明情況,“他負責村莊的搜查,作為交換,我會用上我畢生的獵人之道,在城中尋找出萊斯特的蹤跡。”
終于,巴頓察覺到了不對。
他終于發現了。
為什么明明看上去已經沒有了一絲氣血,但是戈斯卻依舊能夠挺拔如劍地站在他的面前!
很簡單……那便是,騎士的最后一劍!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大概過了今晚,戈斯便會死去吧……
巴頓看著燃燒自己生命從而來獲取力量的戈斯,沉默了片刻,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騎士,死于守護的道路上,是莫大的榮耀。
這個老人,值得他最崇高的敬意。
并沒有過多的阻攔,而是直接報以敬意,目送戈斯那挺拔如劍,但也生機全無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之中。
同時,他也開始繼續安排騎士團們,開始搜捕還沒有搜集到的地方。
至于戈斯能否找到萊斯特,他不清楚。
但是他也要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
戈斯沒有像騎士團那樣,如同無頭蒼蠅一樣亂找。
他如同一個最頂級的獵人,根據已有的線索,直接來到了城東鐘樓塔方向,散發著惡臭的貧民區小巷。
雨水,從屋檐上匯成水流,沖刷著地面。
任何痕跡,在這種天氣下,都應該被抹除得一干二凈。
但戈斯,卻蹲下了身。
此刻,他那雙不屬于騎士,而是獵人的眼睛,看到的,是普通人絕對無法察覺的線索。
他看到,巷口一個被丟棄的爛蘋果,它的表面,有一處極其細微,仿佛被某個路過的幼年女孩踩過又被雨水沖刷的腳印。
但在這處痕跡旁邊,還有另一處更重的、屬于硬底皮靴的踩踏印記,這是屬于騎士團的軍靴。
這證明,在不久前,這里至少有兩個人,發生過追逐或躲藏。
他又看到了巷子深處,那片被屋檐遮擋、雨水尚未完全浸透的地面上。
這里死寂一片,昏暗無比,只有偶爾一閃而過的雷電所帶來的光芒。
但是,跟隨著這些腳印。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那個在巷子最深處、被鐵網覆蓋的下水道入口。
戈斯靜靜地站在井蓋前。
沉重的鐵網顯然被人掀開過,一股混雜著惡臭潮濕以及……那股他再熟悉不過,屬于血族濃烈血腥味,悄悄地從里面散發而出。
他沒有絲毫猶豫,跳進了那污濁的黑暗之中。
甚至都沒有點燃火把,憑借著一雙獵人的雙眼,他能夠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那通向城外未知黑暗的一大一小兩行腳印。
大的那行,步履沉穩,每一步的距離都幾乎相等,顯示出主人極強的控制力和明確的目的性。
而小的那行,一開始還算平穩,但很快,就變得踉蹌、慌亂,甚至有幾處深陷的痕跡,仿佛是在極度的恐懼中,被人強行拖拽著前進。
地上,有著一灘赫然在列的新鮮血液,和一縷被長劍切斷的銀白色發絲。
戈斯靜靜地站在這如同地獄入口的骯臟隧道里。
隨著暴雨越下越大,無數的雨水開始從他身后的井口灌入,濺射著他那身破舊的騎士盔甲,卻沖不散他身上那股越來越凝實的殺意。
他緩緩地抬起頭,那張總是平靜、總是淡然、哪怕面對死亡也未曾有過波瀾的蒼老臉上,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褪得一干二凈。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最純粹的、最原始的、足以將整個世界都焚燒殆盡的憤怒。
“鏘——”
一聲響徹整個下水道的清脆劍鳴。
那柄陪伴了他一生的老舊騎士長劍,久違的,在他那不再顫抖、穩如山岳的手中,被毫不保留地徹底拔鞘而出。
劍刃上,倒映出的,是他那雙已經不再渾濁,而是燃燒著最后生命之火的、冰冷刺骨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