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的燈火喧囂漸漸被拋在身后,冬夜的寒氣重新包裹上來。沈清辭沿著被花影覆蓋的僻靜小徑,一步步走回自己那方清幽的小院。身后那場針對她的風暴似乎平息了,但她的心湖卻并未恢復平靜。蕭珩最后那淡漠卻不容置疑的話語,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嘉儀郡主的叫囂更深、更遠。
他出手了。
在她以傷為盾、據理力爭之后,他以王府主人的絕對權威,一錘定音,徹底粉碎了趙明嫣的羞辱圖謀。他維護了她“書房侍墨”的身份,也間接維護了她的……尊嚴?沈清辭心中并無多少慶幸,反而升起更深的警惕。蕭珩此舉,是出于對自身權威的維護?還是對她這個“棋子”價值的初步認可?抑或是……更深的試探?
回到小院,玉竹早已焦急地等在門口,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才長長舒了口氣,拍著胸口:“姐姐!你可算回來了!嚇死我了!里面……沒人為難你吧?”她緊張地打量著沈清辭。
“沒事。”沈清辭搖搖頭,走進溫暖的屋內。玉竹立刻手腳麻利地端來熱水,幫她擦拭手上包裹棉布外沾染的寒氣,又小心翼翼地查看是否滲血。
“姐姐你是沒看見,那張管事剛才又來了!趾高氣揚的,說郡主在宴上等著呢,讓你快些過去……被我硬著頭皮攔在外面了,我說姐姐手疼得厲害,實在動不了。”玉竹一邊忙活,一邊心有余悸地小聲說著,“后來……后來王爺身邊的一個小廝過來傳了句話,說王爺讓姐姐好好養傷,宴上不用伺候了。那張管事的臉,唰一下就白了!屁都沒敢放一個,灰溜溜地跑了!真是解氣!”
玉竹的小臉上滿是興奮和與有榮焉的光彩。王爺親自發話護著姐姐,這在玉竹看來,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和靠山。
沈清辭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坐在窗邊的小凳上,望著瓶中那幾支疏影橫斜的臘梅。蕭珩的維護,如同這臘梅的冷香,看似清雅,實則暗藏鋒芒。它固然暫時驅散了趙明嫣的陰云,卻也必然將她推向了王府眾人目光的焦點。從此,她沈清辭這個名字,將不再僅僅是一個低賤的罪奴,而是與攝政王蕭珩有了某種微妙關聯的存在。羨慕、嫉妒、揣測、忌憚……種種目光將如影隨形。
果然,接下來的幾日,沈清辭雖在小院靜養,卻清晰地感受到了王府風向的微妙變化。
王嬤嬤依舊在祠堂罰跪,浣衣房暫時由另一個管事接手,無人敢再來小院生事。但前來“探望”的人卻絡繹不絕,雖然都被玉竹以“養傷謝客”為由擋在了門外。
有的是王府其他管事房里的嬤嬤、大丫鬟,提著些不甚值錢但聊表心意的糕點、傷藥,言語間透著小心翼翼的巴結和試探,話里話外打聽她如何得了王爺青眼。
有的是與嘉儀郡主走得近的、或是本身就看不慣“罪奴翻身”的仆婦,雖不敢明著挑釁,但路過小院時,那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和指指點點、陰陽怪氣的低語,如同嗡嗡作響的蒼蠅,令人心煩。
甚至還有一兩個據說在書房外圍伺候的、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借口送東西想進來“認認門”,被玉竹擋回去時,那眼神里的嫉妒幾乎要噴出火來。
“姐姐,你是沒瞧見那些人!”玉竹氣鼓鼓地關好院門,回來抱怨,“一個個的,都跟那聞著腥味的貓似的!以前在浣衣房,誰正眼瞧過咱們?現在倒好,都想來攀關系了!還有那幾個妖精似的丫頭,打量誰不知道她們的心思呢?不就是想學姐姐,也往王爺跟前湊么!”
沈清辭安靜地聽著玉竹的抱怨,手指輕輕撫過桌上攤開的一本《大胤地理志》。這是她昨日向王管事(蕭珩身邊的那個王管事)借來的,理由是“閑來無事,想認認字,免得日后當差出錯”。王管事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她送來了幾本最基礎的書冊。她的雙手依舊包裹著,但手指已能在棉布下輕微活動,感受著書頁的粗糙。她在“養傷”,也在利用這難得的平靜,汲取著一切可能的信息。
“由她們去吧。”沈清辭翻過一頁,聲音平靜無波。王府的捧高踩低,她早已看透。這些明面上的窺探和嫉妒,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風浪。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礁。
比如,嘉儀郡主趙明嫣。梅花宴上當眾受挫,以她睚眥必報的性格,絕不可能就此罷休。只是礙于蕭珩的威勢,暫時蟄伏罷了。她那位位高權重的舅舅——承恩公顧鴻煊,又豈會坐視自己的外甥女在攝政王府受辱而無動于衷?
再比如,蕭珩本人。他為何出手?他對自己這個“棋子”的下一步安排是什么?書房侍墨……這位置靠近權力核心,也靠近無數秘密。他給她這個身份,是信任?還是更深的陷阱?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書頁上描繪的北疆地形圖上,那片苦寒之地,承載著她最深的傷痛,也隱藏著父親冤案最可能的線索源頭。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片區域摩挲著。
與此同時,承恩公府,書房。
厚重的紫檀木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寒冷。獸首銅爐里燃著上好的銀骨炭,暖意融融。承恩公顧鴻煊穿著一身家常的寶藍團花錦袍,靠在鋪著厚厚白虎皮的太師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對溫潤的玉球。他面容儒雅,眼神卻如深潭古井,不見波瀾。
一個心腹幕僚垂手侍立在下首,低聲匯報著從攝政王府傳來的消息,尤其是梅花宴上那一幕。
“……便是如此。嘉儀郡主本想借機折辱那沈氏女,未曾想此女甚是狡黠,當眾展示傷手,言語不卑不亢,倒顯得郡主有些……刻薄。最后,是攝政王親自開口,以書房侍墨職責為由,駁了郡主的面子,將那沈氏女遣回。”幕僚的聲音平緩,不帶感**彩。
顧鴻煊閉著眼聽著,手中的玉球轉動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待幕僚說完,書房內陷入一片沉寂。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精芒。
“沈清辭……沈泓的女兒……”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似笑非笑,“倒是有幾分她老子的風骨,可惜,是個女子,還是個……罪奴。”
“國公爺,此女如今得了攝政王幾分維護,又在書房當差,恐成隱患。是否……”幕僚做了個隱晦的手勢。
顧鴻煊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望著爐中跳躍的火苗,眼神幽深:“不急。蕭珩此人,心思深沉難測。他留下此女,必有深意。或許……是想借她,釣出些什么?”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扶手,“明嫣那丫頭,還是太沉不住氣。打草驚蛇,反落了下乘。”
“那國公爺的意思是?”
“派人盯著。”顧鴻煊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盯緊那個沈清辭。她在王府的一舉一動,見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尤其是……是否試圖接觸與沈泓舊案有關的人或物。至于明嫣那邊……”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告訴她,安分些。小不忍則亂大謀。對付一個罪奴,有的是不臟手的法子。蕭珩既然暫時護著她,那就……等等看。看看我們這位權傾天下的攝政王,到底想拿這顆棋子,下哪一步棋。”
“是。”幕僚躬身領命。
顧鴻煊重新閉上眼,手中的玉球轉動得更快了些。書房內暖意融融,卻彌漫著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沈清辭的出現,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雖小,卻已不可避免地攪動了各方勢力本就暗流洶涌的棋局。她以為暫時擺脫了嘉儀郡主的明槍,殊不知,更陰毒、更致命的暗箭,已在陰影中悄然瞄準了她。
而她通往父親冤案真相的道路上,最大的、盤踞在權力頂峰的毒蛇,已然睜開了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