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雁”的悠遠意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大殿內凝固如冰的死寂和無處不在的恐慌暗涌。
金碧輝煌的瓊樓玉宇內,方才還觥籌交錯、絲竹悅耳的盛世景象蕩然無存??諝饫飶浡牟辉偈蔷葡愎悖氰F銹般刺鼻的血腥氣,以及更令人窒息的——陰謀敗露后冰冷的恐懼。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沈青崖滴血的左手食指,以及她指尖所向——焦尾古琴宮弦尾端那截閃爍著詭異寒光、沾染著一線猩紅的“冰蠶絲”上!
“弒殺皇親!此乃謀逆!”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娘娘貢琴上行此陰毒之事!”
“必須徹查!誅九族!”群臣激憤的怒吼如同沸水炸開,震蕩著高聳的藻井穹頂。侍衛甲胄鏗鏘涌入的銳響更添肅殺。御座之上,皇后臉色鐵青如同玄冰,保養得宜的手指幾乎要捏碎鳳椅的鎏金扶手,鳳眸含威,掃過下方每一張或震驚、或憤怒、或閃躲的臉孔,最終在瑟瑟發抖、面無人色的沈若蘭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幾乎要將她洞穿。
沈若蘭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牙齒咯咯作響,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又瞬間退去,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眩暈的恐懼。她求助般望向父親沈玦,卻只看到沈玦同樣難看的臉色和眼中深沉的陰霾。李尚書枯槁的面皮則繃緊如同凍住的河面,渾濁的老眼低垂,緊盯著自己面前的酒盞,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寶。
殿中一片狼藉的喧囂中,沈青崖被墨畫攙扶著緩緩起身。傷口已被墨畫用干凈的絲帕緊緊裹住,血跡在素白的天水碧宮裝上暈開,宛若雪地里陡然綻放的寒梅,觸目驚心。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發被冷汗浸濕,一縷碎發粘在光潔的頰側,身體微微顫栗,似乎尚未從那生死一線的驚嚇中緩過神來,那副搖搖欲墜的脆弱模樣,任何人看了都心生憐惜。
“娘娘息怒……”沈青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啞和力竭般的微弱,她朝著御座屈膝,姿態是絕對的恭順與后怕,“臣妾無能,不僅未能獻藝娛賓,反驚擾圣駕,污了娘娘的眼目……臣妾萬死難辭其咎?!彼痛怪^,細密的眼睫在慘白的面容上投下脆弱的陰影,將驚懼與惶恐演繹得淋漓盡致。
皇后看著下方那身形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王妃,胸中的震怒摻雜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是沈家棄子,是新婚便遭冷落的王妃,此刻又差一點血濺當場成為陰謀的犧牲品……那伏低的身影,無聲地述說著令人心顫的境遇。
“此事與王妃何干?”皇后的聲音稍緩,卻依舊帶著沉重的威壓,“你受了傷,受驚非淺。來人,傳御醫,速為王妃診治包扎!”
“謝娘娘恩典?!庇t匆匆上前。沈青崖溫順地伸出手,由御醫處理傷口。
“慢著?!?/p>
一個冷冽低沉的嗓音陡然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周遭的嘈雜。
是一直沉默如山的蕭徹。
他自那變故陡生的瞬間便已起身。此刻,一身玄色暗金蟒紋的親王常服,在璀璨宮燈下沉淀著一種淵渟岳峙、深不可測的厚重感。他沒有看皇后,亦沒有看滿殿的紛擾,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眸如同冰冷的探針,銳利地、精準地鎖定在封存的焦尾琴弦上,尤其是那截致命的冰蠶絲接口處。
“娘娘,”蕭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大殿每個角落,每一個字都像淬過寒冰的釘子,砸在人心上,“既是利器所傷,兇器便是鐵證。此物材質特異(冰蠶絲),做工刁鉆,京城能鍛造、并能無聲無息將此等兇物接于貢琴之上的匠人作坊,屈指可數。請允臣即刻命刑部、內務府、神機營協同查驗此物紋路、質地、接駁手法,封鎖京都所有可疑鐵器、金玉、樂器鋪面,并嚴查近一個月宮中所有經手、接觸過焦尾琴之人動向,包括采買宮人、護衛、調音供奉!凡有知情、參與、默許者,一律按謀刺皇親罪格殺勿論!”
每一個清晰的指令,都帶著令人膽寒的殺伐果斷。他的話語沒有絲毫多余的情緒,只有冰冷的、如同推演軍陣般的絕對理性與不容置疑的鐵血!如同一張無形的、布滿荊棘的鐵網,在話音落下時驟然收攏!那張網瞬間籠罩住了所有相關人等!
蕭徹的話如同寒冬臘月的霜刀,精準地剖開了所有僥幸和掩蓋的可能!尤其當“謀刺皇親格殺勿論”八個字落地時,整個大殿的溫度似乎驟然降至冰點!一些膽子小的官員已然面如土色,腿肚子發軟。
被侍衛按住肩膀、正欲被帶下去的一名負責焦尾琴調音的老樂官,渾身一抖,猛地發出一聲驚懼到變調的嘶嚎:“王爺饒命!老奴不知道!老奴真的不知道啊!那弦……那弦是……是新……”
“住口!”李尚書的厲喝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威嚴,“拖下去嚴審!此等狗才,休得在此污言穢語攀誣他人,攪擾圣前!”
老樂官的話像被瞬間掐斷在喉嚨里,只剩下面孔扭曲的、因窒息而發出的嗬嗬聲,被兩個面無表情的侍衛狠狠捂住了嘴,拖死狗般拽出了大殿。門口厚重的氈簾落下,隔絕了最后一點聲響。
空氣再次凝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在暗處洶涌的、幾乎要撕裂平靜的尖銳交鋒!李尚書這突兀的厲喝,分明是強行滅口!那份急切的掩飾,讓整個案件瞬間蒙上了一層更濃厚的陰云!指向何方,不言而喻!
皇后眼神陡然變得更加銳利,寒意如針,射向強作鎮定的李尚書。李尚書則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剛才那雷霆一喝的人不是他,只有緊攥袖口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翻滾的波瀾。
這瞬間的博弈,比千軍萬馬的對峙更驚心動魄!
沈青崖靜靜地看著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低垂的眼睫遮掩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幽光。棋已入局!
御醫已為她清理傷口、上好金瘡藥粉,仔細纏裹上雪白的細棉紗。
“娘娘,”沈青崖忽然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帶著痛楚與疲憊的微啞,卻多了一份不容置喙的平靜,“臣妾傷勢雖淺,然心神驚悸難安,撫琴一事已是力不從心,難以全曲奉上,辜負了娘娘期望……實在慚愧難當?!?/p>
她的目光掃過被嚴密看守的焦尾琴,以及那如同深淵漩渦一般引人注目的巨大棋盤,眼中似乎流露出對無法盡善盡美的深深遺憾。
然而,話音一頓,她微微抬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混合著勇氣與堅定、近乎于執拗的光芒,目光清澈堅定地迎向皇后:“然則,臣妾自幼蒙祖父教誨,略通弈道。祖父當年游歷南疆,偶得一座上古殘局,名為‘星落九天’。此局玄妙精微,變化無窮,家祖父窮盡半生心力推演,臨終念念不忘。臣妾不才,未能盡解其妙,卻也強記于心?!彼⑽⒚蛄嗣蛏n白的唇,眼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懇求,“今日殿上風波驟起,驚擾陛下、娘娘圣安,宮宴雅興恐失其味。臣妾斗膽,懇請娘娘賜一棋盤,容臣妾將此殘局獻于御前,一則代先祖了卻遺愿,二則……或可為此間殺伐之氣稍作緩和,以玄妙黑白棋子之變,稍稍撫慰圣心?亦是臣妾贖罪之萬一?!?/p>
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言辭懇切真摯,姿態放得極低。將一個受驚過度卻又謹記先祖遺愿、渴望為君分憂解難的孝賢后輩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更巧妙地將一場因陰謀流血的變故,巧妙地用棋局的“玄妙”來化解其戾氣,并提出了一個讓人難以拒絕的“贖罪”請求。
帝后尚未表態,殿中的死寂被幾聲刺耳的嗤笑打破。
正是以李尚書為首的幾位守舊老臣!
“荒誕!”一位蓄著山羊胡的官員冷笑出聲,聲音尖刻,“宮宴變作謀刺之局,何等兇險!皇后娘娘正待嚴查逆賊!王妃娘娘竟還有心思在此提什么先祖遺愿、殘局棋譜?莫非受了驚嚇,神智已然不清?”
“正是!”另一位須發半白的老臣捻著胡須,眼神帶著鄙夷掃過沈青崖,“婦道人家,不通大局!彈琴不成已然狼狽,如今又想以這黑白格子來嘩眾取寵不成?此間哪是談論這消遣之物的時候!速速查明真兇,肅清宮闈才是正理!王妃若不能安坐休養,不如就此回府將息!何必在此添亂!”
沈若蘭蒼白的臉上也終于擠出一絲刻薄的冷笑,看著沈青崖那慘兮兮的樣子,聽著老臣們的指責,心中惡毒的怨氣似乎得到了一絲扭曲的宣泄。丟人現眼還不夠?還想搬出什么殘局來繼續出丑?真是可笑至極!
唯有蕭徹,在她提出“星落九天”殘局時,那深不可測的墨眸倏然一凝!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落在她蒼白卻沉靜的側臉上。先祖遺愿?南疆偶得?這絕非巧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星落九天”四個字在北境與南疆博弈大局中隱秘卻極其關鍵的象征意義!
皇后鳳目之中光芒流轉,方才被血腥戾氣和朝堂傾軋沖散的興致,此刻卻被沈青崖這一番別出心裁的“贖罪之請”微微撩撥起來。她身處權力漩渦中心,自然嗅到了方才暗潮洶涌的兇險,也煩厭了這無休止的陰謀算計與聒噪指責。這年輕王妃……此刻倒顯出了幾分獨特的氣韻。這“星落九天”殘局……聽起來也確有幾分引人探究的玄妙?
“罷了?!被屎笸赖穆曇繇懫?,帶著一絲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被打斷的松動,“今日宮宴接二連三,也是波折頗多。既然王妃有此孝心,又有先祖遺局為引……來人!”
“在!”
“取紫檀木玉刻棋盤來!就放在……”皇后目光掃過那具象征著巨大危機的焦尾琴,又看向大殿中央那片在血光殺氣中顯得格外空曠的地帶,“……就設在大殿中央!”
“星落九天……”皇后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崖臉上,帶著一絲深意,“本宮倒是好奇,究竟是何等玄妙的棋局,能令令祖念念不忘?王妃既知此局,必有所悟。便請王妃執子,為本宮與陛下,也為諸位愛卿,解一解這局‘星落之謎’,若真有玄機,當算你贖了一半驚擾之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