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五月的紫禁城,褪去了戀戀不舍的春寒,此刻連風都帶著點槐花的甜味兒。
袁彬穿著簇新的青織金妝花過肩麒麟曳撒,腰挎著御賜的鯊魚皮鞘繡春刀,站在丹陛之下殿門東側的陰影里。
他努力繃直腰板,學著旁邊那位姓張的老資歷散騎舍人,眼觀鼻,鼻觀心,按刀肅立。
可這心,它靜不下來啊!
幾天前,他還在西華門跟老兄弟圍著水井啃干糧,結果皇帝一紙調令,他就杵到了這天下最尊貴的門臉兒前。
他爹袁亮,宣德爺潛邸時的老親衛,替主上挨過韃子的狼牙箭,最后臨了也就是個適百戶。
他哥袁成,大同城頭力戰至死,才追封了個把總。
到他這兒,祖墳冒青煙了?
一步登天,御前帶刀!
這餡餅太大,砸得他到現在還有點懵。
新差事,新門道,得重頭學。
領班周頭兒是個和氣人,說話慢悠悠,透著股京片子味兒:“袁老弟,你是恩蔭出身,許多規矩不懂,不過不用怕。咱們這差事,說重也重,說輕也輕。”
“重的是站的地方,天底下頭一份兒;輕的是手上活兒,就一個字,守。”
他抬起下巴努了努緊閉的殿門。
“守的就是這道門,這門里頭的安穩。眼要亮,耳朵要靈,手腳得穩當。不該咱打聽的,風吹過耳;不該咱往里瞅的,云遮霧罩。”
“陛下年幼,咱們當差的,本分第一,護得周全就是功勞。”
袁彬一眼不發悶聲應著。
這“本分”二字,他在邊鎮時就懂。
當兵吃糧,站崗放哨,天經地義。
只是這宮里的日子,就像石磨一樣,得一圈圈轉著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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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初刻,乾清宮外響起一陣輕捷卻規矩的腳步聲。
兩個尚膳監的小太監,合力抬著一個沉甸甸的朱漆描金大食盒,快步走到殿前丹陛下。
兩人放下食盒,其中一個麻利地打開盒蓋,小心端出里面分格放置的幾樣早膳:一碗熱氣氤氳、溫得正好的羊奶羹,幾碟精巧的點心,還有幾樣清爽小菜。
他迅速將這些移到旁邊一個早已備好的描金漆盤上。
按定例,御前入宮之物,須經當值帶刀侍衛過目。
今日值守殿門的正是袁彬。
他按刀上前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漆盤:羊奶羹色澤乳白,香氣純正;點心形態完好,無碎裂異色;小菜也清爽干凈。
他微微頷首,示意無礙。
那小太監松了口氣,端起漆盤,準備踏上臺階送往暖閣門口,由里面當值的陳安公公安排遞膳隨侍接進去。
可就在這小太監一只腳剛踏上臺階時,司禮監隨堂太監毛貴卻如同鬼魅般從廊柱后轉出。
“慢——著!”
尖細的嗓音帶著一股刻意拿捏的腔調,不高卻足以讓所有人聽見。
見那小太監渾身顫抖著停下。
他好整以暇的踱著方步慢慢走到漆盤前,眼皮往下一耷拉。
他也不看旁邊的袁彬,只見他伸出一根保養得宜的手指,在羊奶羹的碗壁上飛快地一貼,隨即像被燙著似的猛地縮回,眉頭瞬間擰成一個疙瘩,聲音陡然拔高,臉上海帶著夸張的驚怒:
“混賬東西!這點差事都辦不利索?!這羹都溫吞了!想拿這不上不下的東西糊弄主子?!主子萬金之軀,脾胃何等嬌貴?涼了熱了都是天大的罪過!看來是要給你們尚膳監長長規矩了!”
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漆盤里的碗盞一陣叮當亂響,羊奶羹險些潑灑出來。
“毛公公息怒!奴婢…奴婢一路用棉套裹著食盒,一刻不敢耽擱……”
“還敢狡辯?!”毛貴劈手奪過那碗奶羹,作勢就要往小太監身上潑!
滾燙的奶羹晃蕩著,熱氣直撲小太監煞白的臉!
袁彬眉頭緊鎖,手下意識按住了刀柄!
這羹他剛檢查過,溫度明明正好!
這閹豎分明是存心找茬!
毛貴眼角余光瞥見袁彬的動作,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他并沒真潑下去,重新又將碗重重地墩回漆盤里,濺出幾點奶白的汁子,燙得小太監一哆嗦。
“哼!這個月的月例,扣一半!給咱家長長記性!”毛貴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聲音陰冷,“下回再這么馬虎,仔細你們的皮!滾進去吧!”
小太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起身,也顧不上擦拭濺在托盤和衣襟上的奶漬,抖著腿肚子,戰戰兢兢地朝殿內快步走去。
見殿門關閉,毛貴這才慢悠悠地轉過身,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按刀肅立、臉色緊繃的袁彬,鼻腔里若有若無地“哼”了一聲,然后背著手,重新踱回了他那陰涼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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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乾清宮,安靜得能聽見風吹樹葉的聲音。
剛換下值的袁彬和幾個同僚,此刻正歪在廊下蔭涼處的條凳上歇腳。
袁彬捧著個細白瓷碗,剛灌了兩口溫涼的解暑甜湯,就聽旁邊石階上“哐當”一聲響!
只見同僚張承威把瓷碗往石階上一墩,壓著嗓子就罵開了:
“直娘賊!這月說好的‘隨扈貼補’又叫毛公公那幫孫子‘漂沒’了一半!給咱們折物補發的這雙內造官靴,底子看著厚實,這才幾天功夫,都快他娘的磨穿了!頂個鳥用!”
他這話引得旁邊幾個同樣被克扣了貼補的勛貴子弟一陣低低的哄笑附和。
“嗤——”
一聲帶著明顯嘲弄的嗤笑響起。
眾人看去,原來是靠著廊柱剔指甲的吳啟明。
他祖父是兵部右侍郎,管著京營衛所的錢糧支應,向來消息靈通。
他懶洋洋剔著指甲縫道:“張哥,消消火!能給你留一半,那還是毛公公念著你家大人在五軍都督府的面子!知足吧!你當人家那新置辦的外宅,里頭的嬌嬌兒喝風就能活?”
他這話明顯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連張承威都忘了生氣,目光齊刷刷聚到吳啟明身上。
吳啟明見吊足了胃口,這才賊忒兮兮地左右一瞄,身子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股子分享秘聞的得意道:
“你們不知道了吧?就前些日子,那個在朝會上參王公公‘任用私人,貪瀆國帑’的福建道監察御史!嘿,轉頭就讓王公公尋了個‘貪墨軍餉’的由頭,打發東廠番子抄了家!男的流三千里,女眷全扔進了教坊司!”
“里頭那個頂水靈的,就是林御史的嫡親閨女!聽說才及笄沒多久,真正的官家小姐,你猜怎么著?”
他咂咂嘴,眼神里帶著一陣惋惜,繼續道:
“還沒等教坊司掛牌呢,就讓毛公公悄沒聲兒地弄到外宅養起來了!嘖嘖嘖,你說說,一個沒卵子的閹狗,這癮頭還不小!”
他話音剛落,旁邊一直豎著耳朵聽的李守正,嚇得臉“唰”一下全白了,魂飛魄散般地撲過去,一把死死捂住了吳啟明的嘴!
“哎喲我的吳七爺!嘴上留神!嘴上留神啊!”
只見他緊張地瞥了眼四周,見四周都是同僚,這才轉過身來,但氣音兒都打顫了:
“這話也是能渾說的?!傳到毛公公耳朵里,就算咱祖父當上了兵部堂官,也夠扒層皮的!真當這乾清宮外頭沒長耳朵?!”
聽他說完,剛才還帶著點哄笑和獵奇興奮的廊下,瞬間死寂一片。
吳啟明也被李守正的激烈反應給噎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出聲。
袁彬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手中的細瓷碗還殘留著甜湯的余溫,但此刻卻如同一塊烙鐵,沉甸甸地燙著他的掌心。
曾經,邊關的弟兄們啃著摻沙的粟米餅守城,風霜滿面,血染鐵衣,只為護這大明疆土無恙。
可誰曾想,萬里長城未破,內里卻在潰爛!
這天子腳下的宮闈禁地,忠良的家眷竟可被淪為玩物,就連御前侍衛的貼補,都能成了閹宦的脂粉錢!
這“漂沒”的名頭,聽著文雅,不就是刮地皮嗎?!
一層層刮下來,刮的是兵血,養的是碩鼠!
最后肥了誰?
還不是司禮監那位只手遮天的王公公,和他座下那群無法無天、連忠良孤女都不放過的“干兒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