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正殿。
英國公張輔。
這位四朝元老,此刻身姿依舊挺拔如松,但灰白須眉下的面容卻刻滿了沉痛與憂憤。
他身前的地磚上,靜靜躺著那扭曲銃管,棉甲殘骸以及攤開在紫案上幾頁墨跡未干的奏報。
“臣張輔,啟奏太皇太后!”老帥的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金鐵墜地。
他抱拳躬身,目光灼灼地望向端坐于紫檀嵌螺鈿貴妃榻上的太皇太后張氏。
“此非尋常懈怠疏忽,實乃國之蠹蟲,層層剝皮抽筋,蛀空了京營筋骨!百萬軍餉,盡入私囊!京營乃天子親軍,拱衛神京的最后屏障!甲胄如紙,火器自爆,士卒無異于赤身搏虎!若虜騎猝然叩關,兵鋒直指神京城下,我大明江山……危如累卵!”
“啪嗒!”
一聲脆響!
太皇太后張氏手里那串盤得油亮的沉香佛珠,愣是被她手指攥斷了線!
圓潤的珠子噼啪滾落,在光潔的金磚地上四散彈跳,敲在每個人心尖上。
殿內落針可聞,空氣仿佛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歷經數朝、深諳權術的老婦人身上。
太皇太后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驚怒如同實質的火焰在她眼中燃燒。
朱祁鎮小身板緊貼著祖母,嫩臉煞白,看著像嚇懵的雛鳥。
可他那低垂的眼皮底下,腦子此時卻轉得飛快。
成了!張輔這老帥,果然深諳廟堂殺伐!
朱祁鎮在心中無聲喝彩。
三楊那幫清流,彈劾王振一百次貪腐都沒用!
貪墨?跋扈?爪牙塞途?
這些都算得了什么?
皇祖母默許王振的跋扈,是因為這閹豎能替她牢牢看住內廷,平衡外朝。
只要這奴才懂得分寸,知道誰是主子,些許貪墨跋扈不過是馭下的“甜頭”。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從太祖剝皮揎草的酷烈,到后世的剝奪權利終身,哪朝哪代真正肅清過貪墨?
位極人臣者,身上哪有真正干凈的?
三楊門生故舊遍天下,他們的家人、鄉黨就真的個個兩袖清風?
笑話!
三楊過去屢次彈劾王振貪腐,皇祖母或留中不發,或輕描淡寫申飭罰俸祿的根源便在于此。
從古至今官場貪腐是常態,是帝王默許甚至用來駕馭臣下的工具,只要不失控,便非罪過。
政治斗爭的失敗,從來不是因為“貪”,而是因為“站錯了隊”或“越過了線”!
動搖國本?!蛀空軍備?!
這完全就是另一回事!
這觸及了她身為朱明江山守護者的絕對逆鱗!
京營糜爛至此,意味著神京門戶洞開!
意味著一旦邊關有警,敵軍鐵蹄可直抵皇城之下!
意味著她宣宗兒子留下的孤兒寡母,她小心翼翼維持的“仁宣之治”余暉,她朱家列祖列宗傳下的基業,隨時可能傾覆于一旦!
張輔今日這致命一擊,精準地戳中了這個死穴!
他不再糾纏于王振或其黨羽貪了多少銀子,安插了多少親信,那只會被太皇太后視為黨爭。
今日之舉是直指王振越線行為帶來的恐怖后果,江山傾覆的危機!
這才是真正能撼動太皇太后,讓她拋開一切平衡與情分,痛下殺手的唯一理由!
思及此,朱祁鎮他把小腦袋更深地埋入懷中,遮掩住眼底一閃而逝的笑意。
“混——賬——東——西——!”
太皇太后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滔天怒火與后怕!
“蛀蟲!該千刀萬剮的孽障!哀家尚在!皇帝尚在!豈容蠹蟲碩鼠禍亂江山。”
就在這時,一直侍立在太皇太后身側的朱祁鎮,仿佛被這皇祖母的雷霆之怒徹底嚇住了。
他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仰起臉,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滿了驚懼的淚水,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無助與顫音:
“皇…皇祖母……張公所言……當真?韃子……韃子要是真打到了京城外頭……我們……我們怎么辦?孫兒……孫兒怕……”
語未盡,已化作哽咽,小小的身體拼命鉆往祖母懷中瑟縮,仿佛尋求最后的庇護。
朱祁鎮這稚嫩而無助的聲音,如同最后一根引信,徹底引爆了太皇太后心中護犢與護國交織的憤恨!
此時在她那心中,孫兒的恐懼與江山傾覆的幻影重疊!
太皇太后一把將朱祁鎮死死箍入懷中!
這一刻,什么平衡,什么牽制,什么舊仆情分,統統化為齏粉!
“查!給哀家徹查到底!!”
她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涉事提督內臣、監槍太監、工部經辦官吏,上至郎中,下至庫丁,凡經手此批軍械者,一體鎖拿詔獄,嚴刑究問!英國公!”
她目光如電,直射張輔。
“此案由爾主審!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會審!哀家要口供!要賬目!要所有蛀蟲之名!勿論牽扯何人,哀家為爾做主!此乃動搖國本之罪,殺無赦!”
張輔眼中精光爆射,抱拳沉喝,聲如洪鐘:“臣領旨!定不負太皇太后重托,肅清營伍,以固國本!”
而就在太皇太后鳳目含煞,威儀如淵,即將對王振降下處理旨意的剎那!
原本躲在太皇太后懷中瑟瑟發抖的朱祁鎮,竟掙扎著又抬起了頭。
他淚眼婆娑,小鼻頭紅紅的,帶著孩童特有的“仗義”和一絲不諳世事的焦急。
“皇…皇祖母!您別…別太生王先生的氣嘛!”
他急切地開口,打斷了這令人窒息的肅殺。
“王先生對孫兒可好了!天天都來給孫兒講外頭的新鮮事兒,給孫兒批奏章上的紅圈圈,可忙了!”
他努力地再替王振“表功”。
“那些管造軍械的壞奴婢,定是……定是看王先生太忙了,這才……這才敢偷偷地做壞事,欺瞞王先生的!”
他抬起小臉,眼神無比純真懇切,甚至帶著點替王振“抱屈”的小小不滿,對著太皇太后認真建議道:
“王先生一個人哪能看得過來呀?”
“皇祖母,要不……要不您讓陳安他們幫幫王先生?省得他們再騙人,害得王先生替他們背黑鍋,還惹您生氣……”